皮逻阁悍然斩旗、血染敌营的疯狂之举,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冰水,其引发的连锁反应远远超出了浪穹川战场本身。
最先感受到剧烈冲击的,自然是近在咫尺的吐蕃大营。
帅旗被砍,主帅吐血,这对于一支古代军队而言,不仅仅是奇耻大辱,更是严重动摇军心士气的不祥之兆。尽管论钦陵很快被救醒,强压下伤势,严令封锁消息,斩杀了几名慌乱失措的士卒以儆效尤,但那种无形的恐慌和挫败感,依旧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
往日里嗷嗷叫嚣着要踏平寨子的吐蕃将领们,此刻聚集在中军大帐内,却显得沉默而谨慎。他们偷偷打量着脸色蜡黄、眼神却更加阴鸷暴戾的论钦陵,心中各怀鬼胎。
强攻?还攻吗?
那皮逻阁就是个疯子!谁敢保证他不会再次发疯般杀出来?谁又愿意自己的部众去填那个仿佛吞噬生命的绞肉机?
更重要的是,帅旗都被砍了,再打下去,即便胜了,这脸面也丢尽了,回到逻些,该如何向赞誉普和那些政敌交代?
一种厌战和畏难的情绪,在将领阶层中悄然滋生。
论钦陵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心中怒极,却也知道军心已疲,士气已挫。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威信都受到了重创。他强行压下再次下令进攻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暂缓进攻,加固营垒,严密监视寨中动向!没有本王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出战!”
他需要时间,时间重新整顿军队,时间思考下一步对策,也需要时间…应对来自逻些的诘难。
吐蕃大军的攻势,竟然真的停滞了下来。浪穹川的新寨,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喘息之机。
而这一切,都被寨墙上的皮逻阁和那几位大唐使者看在眼里。
使者们亲眼目睹了皮逻阁如何浑身是血地带回那面吐蕃帅旗,如何被将士们如同神只般欢呼拥戴,此刻又看到不可一世的吐蕃大军竟真的因此龟缩不前,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忠勇无双!真乃国之干城!”老使者激动得胡须颤抖,对皮逻阁的观感彻底改变,从之前的利用对象,变成了真心钦佩的悍将能臣,“我等必以八百里加急,将将军之勇武、之战功,上达天听!朝廷若不重赏,天理难容!”
他们立刻修书,不再是之前那种程式化的汇报,而是充满了激情和细节的描述,极力渲染皮逻阁的忠勇和局势的危急,几乎是将皮逻阁捧为了大唐在西南边陲的擎天玉柱。
皮逻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谦逊地回应着,却知道这份经由使者亲眼见证、情感充沛的奏表,比他自己说一万句都有用。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股暗流也开始涌动。
蒙栝带着几名心腹,来到了皮逻阁的营帐。他的神色复杂,既有对皮逻阁壮举的敬佩,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和…嫉妒。
“刺史大人…”蒙栝的称呼悄然发生了变化,“昨日壮举,令人叹服。只是…如今吐蕃大军虽暂退,却并未远去,我等依旧危如累卵。不知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皮逻阁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蒙栝的弦外之音——他看到了皮逻阁个人威望的急剧攀升,看到了大唐的青睐,担心自己这支盟友会被边缘化,甚至被吞并。
皮逻阁亲自给蒙栝倒了一碗酒,语气诚恳:“蒙栝头人,你我皆是浪穹子孙,皆受吐蕃欺压,如今更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没有你和你的弟兄们协助,我皮逻阁走不到今天。昨日之功,非我一人之力,乃是全体将士用命搏杀而来!”
他顿了顿,声音加重:“至于将来,若朝廷真有封赏,若我真能光复浪穹,必与头人共享富贵!绝不负今日并肩之情!”
半是安抚,半是敲打。既肯定了蒙栝的价值,也暗示了未来的主导权。
蒙栝目光闪烁,最终端起酒碗:“大人言重了。蒙栝愿追随大人,共抗吐蕃!”
但裂痕的种子,已经悄悄埋下。利益的蛋糕做大之前,如何分蛋糕,将成为内部新的难题。
更大的裂痕,则发生在吐蕃内部。
逻些使者论弥萨,将浪穹前线的一切——久攻不克、帅旗被斩、论钦陵吐血、军心浮动——添油加醋地以最快速度报回了逻些。
逻些朝廷瞬间哗然!
反对论钦陵的政敌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跳出来攻讦:
“论钦陵劳师糜饷,损兵折将,竟至帅旗被夺,实乃国朝之耻!”
“其人才不堪用,刚愎自用,以致西南局势败坏至此!”
“当立刻召回论钦陵,另选良将,或…重启与皮逻阁之招安谈判!”
甚至有人私下议论:“那皮逻阁如此悍勇,若能招安,岂不胜过十个论钦陵?”
赞誉普虽然未必全信,但论钦劳师无功、威信大跌是不争的事实。一道申饬的旨意连同一位代表着更高权威、拥有部分临机决断权的皇室宗亲作为钦差,被火速派往浪穹前线。
这道旨意的内容尚未可知,但其代表的压力,已然如同乌云般压向邓川。
浪穹川的新寨内,皮逻阁听着影十七搜集来的关于吐蕃内部动荡的零星信息,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斩旗之举,竟起到了如此意想不到的效果。
它不仅暂时解了燃眉之急,更像一颗投入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开始撬动吐蕃帝国那看似坚固的权力结构。
内部的裂痕,往往比外部的刀剑更具杀伤力。
皮逻阁知道,他苦苦等待的战略转折点,或许真的要来了。
但他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他下令全军抓紧这宝贵的时机,全力加固营寨,救治伤员,休整士卒。
同时,他更加关注内部蒙栝等势力的情绪,小心维持着脆弱的联盟。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暂时平静的战场,投向了更远的逻些,投向了长安,投向了那片他梦寐以求的洱海。
裂痕已生。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些裂痕,彻底撕裂成无法弥补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