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漫过顾昭的鞋尖时，他才惊觉自己已在溪畔站了半个时辰。
晚风裹着新稻的香气掠过耳际，他望着水面上忽明忽暗的月光，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空笔鞘——那截陪他斩过冤魂、定过生死的判官笔，早在心灯点燃那日化作星尘，只余下这截温热的檀木，像块烧过的炭，还留着余温。
哗啦。
细微的水声惊得他抬眼。
一截焦黑的笔尖正从上游漂来，在水面打了个转，撞在他脚边的鹅卵石上。
顾昭蹲下身，指尖刚要触到那截残笔，溪水突然泛起金光。
细小的金字从水下浮起，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又像有人用金粉在水面写了首短诗：第十一帝，生于平凡，长于光明。
他的呼吸顿住。
前世当判官时，见过太多刻在忘川石上的预言，那些字总带着血锈味，沾着未消的怨气。
可眼前这行字，却像昭安城灶房里飘出的小米粥香，带着人间烟火气。
不是预言。顾昭低笑一声，指腹轻轻划过水面，金纹被搅碎又重组，是召唤。
身后传来青石板被踩碎的轻响。
顾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月婵的星轨玉简总带着清冽的檀香，像雪后初晴的梅林。
紫微垣边缘混沌了。她的声音比溪水还凉，却带着少见的郑重，我试过用二十八宿定位，用九宫格推演，可那片星区......她顿了顿，指尖点在掌心重炼的玉简上，星图突然炸开一片白雾，像被天道拿抹布擦过。
顾昭直起身子，望着溪水尽头的昭安城。
城墙上的灯笼连成一条金线，隐约能听见打更声混着婴孩的啼哭。或许该换个思路。他说，从前我们总想着阴帝，可这一世......
该让人间自己出来。月婵接得极快，星轨玉简突然亮起暖光，照得她眼尾的泪痣都泛着金，就像春种秋收，该浇水时浇水，该除虫时除虫，最后结出的果子，才最甜。
远处传来马蹄声。
顾昭刚要转头，肩头一沉，是沈青竹的披风。
她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风灯的光映得她眼尾泛红：今夜巡城，你走得比往日慢了半柱香。
顾昭望着她发间那支玉簪——是上个月他在市集挑的，说像昭安山顶的雪。在等一个孩子。他轻声道，一个不用拿命换太平的孩子。
沈青竹的手指在披风穗子上绞了绞。
她从前总说是职责，可此刻喉间发紧，像当年在白骨祠，她举剑替他挡下阴火时，胸口那团烧得发烫的东西。若真有那一天......她抽出腰间青锋剑，剑尖挑起一片落在溪里的桃花，我替他斩尽前路荆棘。
斩尽个屁！
粗哑的嗓门惊得溪里的鱼扑棱棱跳起来。
秦雨桐扛着铁枪从林子里钻出来，枪尖还挂着半片烤焦的野猪肉：老子刚巡边回来，听守城的小崽子说溪里冒金光？她把铁枪往地上一插，震得顾昭脚边的碎石乱滚，那啥第十一帝要是敢哭鼻子，老子就炖十锅肉哄他！
顾昭被她呛人的酒气熏得直笑：雨桐，你这是要当护崽老母鸡？
老子本来就是！秦雨桐把烤得油亮的野猪肉塞进他手里，转身冲跟来的西军吼，都给老子扎营溪畔！
每日三顿肉，溪水要滤三遍，谁要是惊着那小崽子......她拍了拍铁枪头，就拿他的脑袋当夜壶！
子时的风裹着露水钻进窗棂时，顾昭正靠在床头翻《昭安志》。
墨迹未干的书页上，记着近三月的婚丧嫁娶、粮价涨落——从前他用判官笔记生死，如今却爱记这些鸡毛蒜皮。
眼皮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沉进了地脉深处。
四周是熟悉的阴司青雾，可往常立着的九具阴帝遗骨，竟多了第十具。
那具骸骨穿着现代战术服，肩章上的麦穗还闪着光，面容......分明是他自己。
十具骸骨突然同时跪下。
顾昭听见细碎的低语，像无数片雪花落在心灯上：吾等终得解脱......
后继者......
不可再堕轮回......
他猛地惊醒，掌心全是冷汗。
窗外溪水泛着微光，那截焦黑的笔尖不知何时沉到了溪底，只余一圈金光缓缓扩散，像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阿娘！阿娘你看！
清晨的溪畔飘着皂角香。
扎着蓝布头巾的村妇蹲在水边洗衣，怀里的婴儿突然咯咯笑起来。
她低头哄孩子，却见那皱巴巴的小手上，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正泛着淡金，形状竟像极了......
像极了被斩断的笔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