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里的夜虫突然噤声。
白无常隐在一人高的芦苇后，锁链在掌心绕出半圈，又缓缓松开。
他望着高台上那道身影——顾昭负手而立，腰间镇魂玉牌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块吸走所有阴影的磁石。
主公。
低沉的男声从左侧传来。
赵无极不知何时已退去玄色外袍，露出底下锁子甲，腰间横刀的刀鞘上还沾着日间打磨的石粉。
他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轻，北周全斌的残部正往赤水湾挪，今夜要和南陈那个姓周的副将合流。
细作说他们扎营的地方，篝火只点了半圈。
顾昭的指尖在腰间判官笔的笔杆上轻轻叩了两下。
前世在维和部队时，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破绽——新兵总觉得半圈篝火能省柴，却不知给夜袭留了最宽的缺口。
他抬眼望向北边，夜色里果然有几点火光歪歪扭扭，像被小孩随意撒在黑布上的火星，三更天，月到中天时动手。
鬼影穿心阵第二变？赵无极的瞳孔缩了缩。
他跟顾昭学了三个月战阵，自然知道这阵法的狠辣——三路阴兵从东、西、北三个方向穿营，中路阴兵直取主将大帐，阳军则在南门外候着，等敌营乱了便掩杀进去。
顾昭点头，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阴兵无形，专破他们的鹿角寨。
你带三百轻骑，等主将一死就冲。他顿了顿，又补了句，马嘴包布，马蹄裹草。
芦苇荡里的白无常眯起眼。
他能看见阴兵从顾昭识海的镇魂殿里涌出来——那些半透明的影子穿过江水时，连涟漪都没惊起，贴着地面往敌营游去，像一群被线牵着的纸人。
顾昭抬手，判官笔在虚空划出银亮的轨迹。
他的指尖沁出薄汗——这是用功德为墨的代价。
前日替张寡妇平了杀夫之冤，功德簿上刚积了七钱功德，足够写这道主将·三更毙命。
笔锋收住时，他听见远处敌营里传来马匹的轻嘶，那是阴兵已经摸到了马厩。
第一声异响是从主将大帐传来的。
白无常的耳力极好，能听见锦帐里锦被掀开的窸窣，接着是刀刃入肉的闷响——不是刀，是阴兵的鬼爪，能直接穿过甲胄，掐碎心脏。
敌营炸了。
火把被撞翻，照亮了满地滚的头颅。
白无常看见那个叫全斌的北周偏将瞪着眼睛倒在血泊里，胸口的伤口泛着青黑，正是阴兵索命的痕迹。
他身后的亲卫举着刀乱砍，却砍了个空——阴兵早已经穿到下一个帐篷，专挑举旗的、击鼓的、喊的砍。
赵无极的横刀划破夜空。
三百轻骑从南边杀进来时，马蹄声像闷在棉絮里的雷。
顾昭站在高处，能看见骑兵们刀背缠着布，专敲人膝盖——这是他教的，留活口问南陈余党的下落。
天快亮时，敌营的火终于灭了。
顾昭踩着满地狼藉走向高台，靴底碾过未燃尽的军旗。
林知远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怀里抱着一摞竹片，袖口还沾着血，主公，我记了敌将姓名、部曲数目，还有......他声音突然低下去，有个小兵才十六岁，说家里还有瞎眼的娘。
顾昭接过竹片，指尖触到林知远掌心的新茧——昨夜他替那小兵写状纸时，笔杆硌的。记清了，他把竹片递给身后的亲兵，等收完俘虏，让他们按手印。
芦苇荡里传来锁链轻响。
白无常现身时，脚下的露珠突然凝成冰晶。
他望着高台上悬挂的敌将首级，那首级额间还沾着顾昭用判官笔写的二字，墨迹正泛着淡金色，你倒会立威。
非罪者，我从不动笔。顾昭转身，镇魂玉牌在晨光里亮得晃眼，全斌杀过三十七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南陈那个副将埋了二十八个逃兵。他指了指林知远怀里的竹片，状纸都在这儿，你要看？
白无常没接。
他盯着顾昭腰间的判官笔，突然伸手摸向自己的锁链。
锁链上的铜环还带着夜露的凉，像极了前世在酆都殿外，他替新判官系锁链时的温度。你所行，倒合因果。他松开手，锁链叮铃当啷垂下去，但若有一日......
我明白。顾昭打断他，目光扫过远处正在收编的俘虏，等这乱世平了，你要来收，我便随你去。
白无常没再说话。
他化作一团黑雾飘走时，最后看了眼林知远——那书生正蹲在地上，用炭笔在青砖上记俘虏的籍贯，笔下的字刚写了一半。
主公。赵无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令旗，南陈余党......
顾昭接过令旗，旗面上字的金线已经褪了色。
他望着东方渐起的朝霞，听见林知远在身后翻竹片的脆响，还有远处俘虏们压低的抽噎。
乱世的风卷着血腥气扑过来，却吹不散高台上二字的金光。
他摸了摸腰间的判官笔，笔杆上还留着昨夜书写时的温度。
该走的路，才刚走了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