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无情地炙烤着淮北干裂的大地。泗水与寿州两场惨败,如同两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仍在汴军上下隐隐作痛。八万大军葬身鱼腹,葛从周部近乎全军覆没,即便是雄踞中原、睥睨天下的朱温,也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与前所未有的虚弱。
面对如此颓势,本打算在宿预大战的钱镠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为将战火引向敌境,变被动为主动,他力排众议,尽起七万精锐水陆并进,旌旗北指,兵锋直抵徐州近郊。吴越军择险要处扎下连营,壕堑深挖,与徐州城隔泗水相望,一时间,声势浩大,寨栅坚固,摆出了一副长期对峙、伺机而动的架势。
此刻,朱温这新凑的十万兵马,几乎是他在庞师古、葛从周精锐尽丧后,所能榨出的最后家底,再也损失不起了。
因此,当探马飞报钱镠已亲率大军兵临城下时,朱温选择了前所未有的谨慎。他的九万大军(扣除牵制寿州的一万)并未狂飙突进,而是依托徐州城防与外围地势,扎下连绵坚固的营寨。营盘之间深沟高垒,望楼刁斗林立,巡逻士卒往来不绝,一派稳守反击的森严态势。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铁。朱温端坐主位,面色阴沉,昔日那股肆无忌惮的狂傲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的审视与隐忍。
“钱镠小儿,仗着江东水网和些许运气,竟敢屡挫我兵锋!”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此番,定要叫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沙场铁流!”
谋士谢瞳沉吟道:“大王,钱镠军装备精良,阵型严谨,尤擅防守。我军新败,士气受挫,不宜急攻,当以我之长,克彼之短。”
朱温冷哼一声:“我之长,便是铁骑纵横!传令下去,多派游骑,侦测其两翼,寻找破绽。一旦时机成熟,便以雷霆万钧之势,踏碎他的营盘!”
“诺!”帐下众将,如李思安、张归厚、王虔裕等,皆轰然应命。他们的军队,是历经与秦宗权魔军、时溥、二朱等强敌血战存活下来的老卒,个人勇武,剽悍绝伦,尤其擅长野战突击。
与此同时,钱镠军大营则呈现出另一种气象。营盘布局法度森严,壕沟、拒马、箭塔层次分明,各军寨之间互为犄角,防御体系无懈可击。中军帐内,钱镠一身戎装,神色平静,正与谋士罗隐、李振以及成及、李神福、王荒等大将商议军情。
“朱温此番谨慎了许多,”钱镠指着沙盘,“看来泗水一战,确实打疼了他。”
成及抱拳道:“大王,朱温军悍勇,尤以骑兵为甚。我军虽装备占优,阵型稳固,但若与其骑兵硬撼,即便胜,伤亡亦必惨重。”
钱镠颔首:“正是。故此番对决,不可浪战。当以我之稳重,耗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或露出破绽,再行雷霆一击。”他目光转向一旁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带着风霜的将领,“李将军,你麾下儿郎,久在北地,熟知汴军骑兵战法,此番两翼安危,尤其是应对敌军游骑与侧击,还要多倚仗你了。”
李承嗣肃然道:“末将谨遵王命!必率儿郎死战,绝不让汴骑逞威!”
对峙数日后,小规模的摩擦开始升级。这一日,天色刚亮,汴军阵营中便响起震天的战鼓。大将李思安率领五千精锐骑兵,自左翼涌出,如同决堤的洪流,径直冲向钱镠军右翼的前沿阵地。这些骑兵多是来自许、蔡地区的悍卒,马术娴熟,惯用长矛马槊,冲击起来带着一股亡命的煞气。
“来了!弩手准备!”负责右翼前沿指挥的是王荒。他冷静地看着奔腾而来的烟尘,令旗挥动。
钱镠军阵前,三排强弩手早已就位,眼神冷峻。待汴骑进入一百五十步最佳射程,尖锐的哨音响彻云霄。
“风!风!风!”
嗡——!
第一排千余张强弩同时激发,弩矢撕裂空气,形成一片致命的黑云,泼向冲锋的骑阵。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三轮速射,箭矢几乎连绵不绝!
冲在最前的汴军人仰马翻,惨叫声与战马嘶鸣声瞬间压过了蹄声。李思安挥舞长槊,格开数支流矢,怒吼着:“不要停!冲过去!贴上去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汴骑确实悍勇,尽管伤亡不小,冲锋的势头竟未完全停滞,依靠精湛的骑术规避,硬生生冲过了弩箭覆盖区,眼看就要撞上钱镠军步卒竖起的巨盾长枪阵。
就在此时,钱镠军右翼后方,响起一片更加嘹亮、带着怪异腔调的号角声。一支骑兵如同幽灵般从侧后方杀出,人数约三千,正是由李承嗣及其麾下核心的沙陀骑兵为骨干,混编了部分钱镠本部精骑组成的机动力量!
这些沙陀骑兵这次身披轻甲、挂长槊,且人人背负强弓,马鞍旁挂着满满的箭囊。只见他们在李承嗣的指挥下,并不直接冲向李思安的主力,而是如同狼群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绕到汴军骑兵的侧翼和后方。
“放箭!”
李承嗣一声令下,三千骑兵在奔驰中张弓搭箭,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撒向李思安部的侧后。沙陀骑兵弓马娴熟,即使在高速移动中,射出的箭矢依旧又准又狠,专射马匹和骑兵的薄弱处。
李思安部顿时陷入了两难境地。前方是如林的长枪和盾阵,强行冲击必然损失惨重;侧后方又被这支灵活的骑兵不断用弓箭骚扰,人马不断倒下,阵型开始散乱。
“撤!快撤!”李思安见事不可为,恨恨地看了一眼远处稳坐马上的李承嗣,果断下令撤退。汴骑来得快,去得也快,丢下数百具人马尸体,狼狈退回本阵。
钱镠军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王荒看着退去的烟尘,对赶到身边的李承嗣赞道:“李将军麾下儿郎,骑射无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李承嗣微微欠身,脸上并无得色,沉声道:“王将军过誉,汴骑悍勇,若非弩阵先挫其锋,我军步卒严阵以待,光靠骑射,难以轻易逼退他们。此战,乃我军上下同心之功。”
左翼的试探受挫,朱温并未气馁。几日后,他改变了策略,命张归厚率领一万五千步卒,其中混杂着两千“厅子都”精锐骑兵,从中路发起强攻。这支步兵是朱温军的核心力量,身披重甲(虽不如钱镠军普遍,但核心部队装备不差),手持大刀长斧,作战风格极其凶猛,号称“拔山都”。
“破阵!先登者,重赏!”张归厚身先士卒,挥舞着大刀,吼声如雷。
一万五千汴军步卒,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钱镠军中军前沿压来。他们的阵型不如钱镠军那般严整划一,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钱镠军中军,由成及坐镇。面对汹涌而来的汴军,他面色不变,令旗接连挥动。
“弓弩手,覆盖射击!”
“长枪营,前列拒马!”
“刀斧手,两翼准备反卷!”
命令层层下达,整个军阵如同精密的仪器开始运转。密集的箭矢从阵后抛射而出,落在汴军冲锋的队列中,激起一片片血花。但汴军悍卒确实了得,许多人身中数箭依旧咆哮前冲。
很快,双方的前排重重撞在一起!
“砰!”“杀啊!”
金属撞击声、利刃入肉声、垂死哀嚎声瞬间响成一片。钱镠军的长枪如林,死死顶住汴军的冲击,后排的弓弩手则持续进行精准的直射,点名试图突破的敌军勇士。汴军则凭借个人勇武,疯狂地劈砍着盾牌和长枪,不时有悍卒突入阵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但很快就被侧翼补上的刀斧手围杀。
那两千“厅子都”骑兵试图从侧翼寻找突破口,但钱镠军两翼的机动部队——由顾全武、台蒙等人率领的胜捷军早已严阵以待,用密集的长矛和强弩构筑起移动的防御墙,根本不给他们穿插的机会。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烈日下的战场如同蒸笼,鲜血将土地浸染成了暗红色。张归厚部死战不退,给钱镠军前沿造成了不小的压力,甚至有几处营栅被突破,但都被成及及时调动的预备队堵了回去。
眼看士卒体力消耗巨大,伤亡持续增加,却始终无法撼动钱镠军的中军核心阵地,朱温无奈,只得鸣金收兵。张归厚浑身浴血,带着不甘,率军缓缓退去。此战,双方伤亡皆不下三千,可谓两败俱伤,但钱镠军的防线,依旧稳如磐石。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徐州郊外彻底变成了巨大的血肉磨盘。几乎每日,双方都会派出数千至万余不等的部队,在广阔的战场上展开惨烈的厮杀。
朱温军充分发挥其骑兵数量众多、士卒悍勇的优势,不断以骑兵集群进行骚扰、侧击,试图拉扯钱镠军的阵型,寻找薄弱点。他们的步卒也屡次发起亡命般的强攻,有时甚至能凭借一股血勇,在局部取得突破。
而钱镠军则始终坚持以我为主。阵型稳重,装备精良的优势被发挥到极致。强弓硬弩持续给汴军放血,严密的步卒方阵如同磐石,一次次粉碎汴军的猛攻。李承嗣麾下的混合骑兵部队,则如同灵活的猎犬,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利用精妙的骑射技术,迟滞、骚扰、甚至击退汴军的骑兵突击,完美地保护了主阵的两翼。
你来我往,尸积如山。酷暑、疲惫、伤亡,不断折磨着双方的神经。朱温心急如焚,却不敢轻易压上全部主力进行决战,他输不起。钱镠则耐心十足,他深知己方后勤稳固,江东的物资正通过运河源源不断送来,而朱温这边中原残破,久拖之下,其后勤压力必然更大。
两军主帅,一个如焦躁的困兽,一个如耐心的猎人,在徐州这片古老的战场上,进行着意志、国力与军事力量的终极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