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风波后,陆云霁更是坚定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信念,彻底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好在书院内部经过整顿,风气肃然,前来“瞻仰”他风采的学子们也渐渐少了些,大约是李沐风或哪位长老暗中打了招呼,总算还了他一片清净。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看书,练剑,听唐小柒汇报外面的“新闻”(主要是她和三师姐又“行侠仗义”了哪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应付一下三师姐心血来潮的投喂。
他的“自在”真意在这种规律而宁静的生活中,缓缓沉淀,愈发圆融。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这日清晨,陆云霁正在院中演练《无为剑经》,剑势如云似雾,与周遭的竹林清风浑然一体。
忽然,他心有所感,剑势微微一滞,抬头望向岳麓山主峰的方向。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阵悠扬、浑厚、仿佛能洗涤灵魂的钟声,自山顶传来,响彻整个书院,连绵九响!
九响钟鸣!
这是唯有山长出关,或有涉及书院存亡之大事时,才会敲响的最高规格钟声!
书院各处,无论是在讲堂授课的先生,还是在斋舍苦读的学子,亦或是在处理事务的执事,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露惊容,纷纷走出屋外,望向主峰。
“九响钟鸣!是山长出关了!”
“山长终于出关了!”
“太好了!”
惊喜和期待的情绪如同涟漪般在书院扩散开来。
陆云霁还剑入鞘,静静站立。他能感觉到,一股浩瀚、平和、却又深不可测的气息,正从主峰之巅缓缓苏醒,如同沉睡的巨龙睁开了眼眸。
那气息与整个岳麓山的文脉浩然之气相连,让人心生敬畏。
李沐风第一时间来到了“敬亭小筑”,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一丝如释重负:“小五,山长出关了!召我等即刻前往‘观澜阁’议事!”
观澜阁,乃是山长楚观澜清修与处理要务之所,位于主峰之上,等闲弟子不得入内。
该来的总会来。
陆云霁点了点头,并无太多意外。
他知道,山长出关,意味着书院这场风波将进入最后的阶段,也意味着他可能即将面对此次潭州之行的“终极考验”——
面对这位德高望重、地位尊崇的书院山长。
一想到要去见那位传说中的大人物,要在那种庄严肃穆的场合与众多书院高层共处一室,陆云霁就觉得刚刚平复下去没多久的社恐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回忆拜访松岳真人时的场景,试图从中汲取一点(并不存在的)经验。
“大师兄,”他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需准备什么?”
李沐风看着他微微绷紧的侧脸,心中了然,温声安慰道:“不必紧张。山长性情温和,明察秋毫。你只需如实陈述所知即可,其余自有师兄在。”
话虽如此,陆云霁还是回到房中,换上了那身最正式的月白儒衫,对着水盆整理了半天仪容,确保每一根发丝都束得一丝不苟。
他看着水中那个清俊却眉宇紧锁的倒影,默默运转《逍遥游心篇》,试图将那股想要临阵脱逃的冲动压下去。
当他和李沐风走出小院时,发现赵知闲和唐小柒也已经等在外面了。
赵知闲难得地穿了一身素雅的裙衫,收敛了平日的跳脱,显得庄重了许多。
唐小柒则是一脸好奇与兴奋,显然对能见到传说中的山长充满了期待。
“小五,别板着脸嘛!”赵知闲拍了拍他的肩膀(陆云霁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山长人可好了!就是有时候喜欢考较人学问,你随便应付两句就行!”
学问考较?
陆云霁眼前一黑。
他熟读道藏,但对儒家经典……仅限于知道个大概。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小柒也小声给他打气:“陆师兄,加油!你连狼卫统领都能打跑,见个山长肯定没问题的!”
陆云霁:“……”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吗!
怀着一种近乎“赴死”的悲壮心情,陆云霁跟着李沐风,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主峰之上的观澜阁走去。
越往上走,那股浩瀚平和的气息越是清晰,也让他心中的紧张感越是强烈。
观澜阁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而是一座依山而建、古朴大气的木制阁楼,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门前一方石坪,可俯瞰群山与远处的湘江。
此刻,石坪上已经聚集了十余人,皆是书院的核心长老,松岳真人也在其中。
众人皆是神色肃穆,安静等待。
看到李沐风带着陆云霁三人到来,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陆云霁身上。
经过明伦堂一役,再无人敢小觑这个年轻人,目光中多是欣赏与好奇,但也无形中加重了陆云霁的压力。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垂着眼睑,站在李沐风身侧稍后的位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片刻之后,观澜阁那扇沉重的木门,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
一名身着朴素葛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缓步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年纪极大,但身形挺拔,眼神温润如玉,却又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站在那里,并不如何威严迫人,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所有人的中心,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变得沉静祥和。
正是岳麓书院山长,儒家泰斗,楚观澜。
“恭迎山长出关!”以李沐风为首,所有人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恭敬。
陆云霁也连忙跟着躬身,动作略显僵硬。
楚观澜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在李沐风身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李沐风身后那道白色的身影上。
“这位,便是云漱道友的高足,陆云霁小友吧?”
楚观澜的声音平和舒缓,如同春风拂过山涧。
被直接点名,陆云霁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上前一步,再次躬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晚辈陆云霁,见过楚山长。”
“不必多礼。”
楚观澜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老夫闭关期间,书院多事,辛苦沐风,也多谢小友仗义出手,保全书院清誉。”
“山长言重了,此乃晚辈分内之事。”
陆云霁低着头,不敢与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对视,手心微微沁出汗意。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所有的不自在和紧张都无所遁形。
“嗯,”楚观澜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转而看向李沐风,
“沐风,将近日之事,详细道来。”
李沐风恭敬应声,开始条理清晰地将京城来客、赵知节勾结、迷神香事件、金帐狼卫突袭等一系列事情,原原本本地汇报了一遍,其中自然也突出了陆云霁和赵知闲的关键作用。
楚观澜安静地听着,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偶尔听到关键处,眼神会微微闪动。
陆云霁则在一旁度秒如年。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展览的物件,虽然话题围绕着他,他却只能像个木桩一样站着,承受着各方目光的洗礼。
他甚至在心中默默祈祷这场汇报赶紧结束。
终于,李沐风汇报完毕。
楚观澜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转向陆云霁,带着一丝探究:
“小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与心性,更难得的是这份‘不得已而后动’、‘后发制人’的剑意,深得《南华》逍遥无为的精髓。云漱道友,收了个好弟子啊。”
来了来了!
学问考较要来了吗?
陆云霁心中警铃大作,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果被问及儒家经典该如何应对。
然而,楚观澜却话锋一转,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小友以为,何为‘自在’?”
何为自在?
这个问题,恰恰是陆云霁近来一直在思索和践行的核心!
他的“自在”真意,便是由此而生。
若是平日独自思考,他或许能有许多感悟。
但在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突然问及如此核心而私密的问题,陆云霁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平日里那些清晰的感悟,此刻竟如同乱麻,不知从何说起。脸颊和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我……我……”他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种熟悉的、想要逃离的窒息感再次涌上心头。
李沐风在一旁看得心急,却又不好插嘴。
赵知闲也捏了把汗。
唐小柒更是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楚观澜却并不催促,只是依旧用那温和而包容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一朵花自然绽放。
时间仿佛凝固了。
石坪上安静得能听到风吹松涛的声音。
陆云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逍遥游心篇》的心法在体内流转,那“自在”的真意如同被拨动的琴弦,轻轻震颤。
他回想起无忧谷的宁静,回想起一路走来的经历,回想起面对强敌时的从容,也回想起身处人群时的窘迫……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虽然脸颊依旧微红,眼神却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不再试图组织华丽的辞藻,只是遵从本心,用最朴素的语言,说出了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心无所滞,身无所羁,顺其自然,便是自在。”
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周围的众人,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于人于己,皆是如此。”
心无所滞,是修行;身无所羁,是行动;顺其自然,是态度。
而最后那句“于人于己,皆是如此”,则隐隐透露出他对于“自在”与“社恐”之间矛盾的无奈与领悟——真正的自在,或许也包括接纳那个在人群中会感到不自在的自己。
话音落下,石坪上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若有所思。
陆云霁的回答,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高深理论,却直指本心,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他个人的真切体悟。
楚观澜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为欣赏的光芒,随即抚须笑了起来,笑声畅快而欣慰:
“好一个‘心无所滞,身无所羁,顺其自然’!好一个‘于人于己,皆是如此’!小友虽非我儒家弟子,此言却深合‘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妙谛!云漱道友,果然慧眼如炬!”
他这番毫不吝啬的赞誉,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吃惊。
能得到山长如此评价,可是极为难得的殊荣。
陆云霁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这番磕磕绊绊、近乎本能反应的回答,竟然能得到山长的肯定。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楚观澜那充满智慧和包容的目光,心中的紧张和窘迫,竟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楚观澜不再看他,转而肃容对众人道:“事情老夫已知晓。宵小之辈,竟敢觊觎书院,行此鬼蜮伎俩!沐风,你处理得很好。后续事宜,老夫自会亲自处理,还书院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
众人心中大定,齐声应诺。
山长出关,亲自掌舵,意味着岳麓书院这艘大船,终于要拨开迷雾,驶出眼前的漩涡了。
而陆云霁,在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终极”级别的社恐考验后,忽然觉得,之前那些拜访长老、应对目光的困难,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他的“自在”真意,仿佛在经历了这最高级别的“压力测试”后,悄然突破了一层无形的壁垒,变得更加通透与坚韧。
或许,真正的自在,就是在一次次被迫走出舒适区后,发现自己依然能够存活,并且……
好像还变得更强大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