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的深秋,天高云淡,杜公祠旁那排老槐树的叶子已染上金黄。孙老倔的工棚里,敲打声比往日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频繁的低声讨论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这位年逾花甲的老匠人,正进行着他一生中或许最宏大、也最精细的工程——不是打造水车,也不是修复钟楼,而是要将自己毕生积累的木工、铁匠、水利、营造等诸般技艺心得,系统编纂成书,名为《平安工典》。
念头起于初夏那场虚惊。一场风寒袭来,孙老倔病倒几日,虽无大碍,却让他惊觉岁月不饶人。“俺这身手艺,带不进棺材里。”他对着前来探望的石磐、狗蛋等人叹道,“杜公走了,俺也这把年纪了。这些年,咱们修水车、固城墙、造织机,靠的是土法子,可这些法子要是失传了,往后娃娃们遇上难处,岂不是又要抓瞎?”他看着工棚里各式各样的工具和图样,眼神里满是忧虑,“俺寻思着,得把这些东西记下来,留下来。”
起初,众人只当是老人生病后的多虑。但孙老倔异常坚决。他找来狗蛋,拉着他的手说:“狗蛋啊,你念书多,会写字,得帮倔叔这个忙。俺来说,你来写,画图俺自己来!”他又召集了那些已能独当一面的徒弟,本地的、外省的都有,吩咐道:“你们各人把手头最拿手、最实用的绝活,不管是榫卯的窍门、淬火的诀窍,还是怎么看水势、选木料,都细细理出来,咱们汇到一块儿!”
消息传开,有人不解:“手艺是吃饭的家伙,哪能随便写出来传人?”孙老倔却瞪起眼:“糊涂!手艺捂在家里,是死物!传出去,让更多人学会,才能活,才能发扬光大!杜公办学堂为啥?不就是为了让娃娃们有本事?咱们工匠的本事,也一样!”石磐和小丫得知后,极力支持。小丫从商会拨出专款,购置上好的宣纸、笔墨;石磐则下令,编纂期间,孙老倔可调动县内一切资源,众弟子轮流值守,减轻其日常劳作,让他专心着书。
工程浩大,远超预期。孙老倔虽经验丰富,但要将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感”、“火候”转化为精确的文字和图画,难如登天。常常为描述一个榫头的斜度,他要反复比划,狗蛋仍不得要领;为说清一块铁烧到何种颜色(他称之为“樱桃红”)时淬火最佳,他逼着徒弟在炉边守了整夜,一次次试验,直到狗蛋能准确描绘出那微妙的色差。他坚持图文并茂,所有工具、构件、工艺流程,都必须配以精细的素描图。他的手布满老茧,握刻刀稳如泰山,捏毛笔却时常颤抖。一幅水车结构图,他画了又改,改了又废,直到每个齿轮的咬合、每根杠杆的力道传递都清晰明了,才肯罢休。工棚的灯火,常亮至深夜。
编纂过程,也是一次技艺的再提炼和升华。来自不同地域的徒弟们,带来了各自家乡的独门技巧。山东徒弟擅长处理硬木,贡献了防止木材开裂的秘方;江南来的工匠精通细木工,展示了如何制作严丝合缝的抽屉和机关匣;甚至一位西北的徒弟,还带来了利用风力提水的简易风车图纸。孙老倔如获至宝,将这些分散的智慧一一验证、筛选,将其中最实用、最巧妙的部分融入《工典》。他常感慨:“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俺这点手艺,跟天下匠人一比,算个啥?编这书,也是俺学习的长进哩!”
为使《工典》更具实用性,孙老倔坚持加入“俭省篇”和“应急篇”。“俭省篇”专教人如何利用边角料、废旧物改制工具器物,体现平安县在困顿中养成的惜物美德;“应急篇”则记录了大量应对灾害(如防洪、抗旱、抢险)的临时工法,这是用血泪换来的经验。他还特意让狗蛋在每章末尾,附上可能失败的案例及原因分析,告诫后人“莫要重蹈覆辙”。
寒来暑往,历经近一载,《平安工典》初具雏形。稿纸堆起来有半人高,分为《木工》、《铁匠》、《水利》、《营造》、《杂项》五卷,附录工具图样、材料特性详解。字迹工整,绘图精准,语言朴实无华,却字字珠玑,凝聚着老匠人一生的心血与智慧。完稿那日,孙老倔抚摸着厚厚的书稿,老泪纵横:“杜公,您盼的‘经世致用’,俺老倔,算是用这笨法子,给您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