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迁等人推举的钦差,最终落在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廷干身上。
此人年近五旬,官声尚可,素以“清流”自居,与杨迁有师生之谊,但又并非其核心党羽,表面上还算持重,是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人选。
永王的旨意和议事府的批文几乎同时下达,命周廷干为“宣慰河北使”,持节前往河北犒军、察访民情。
消息传出,金陵城内暗流涌动。
杨迁一党期盼周廷干能抓住陈策的“罪证”,而支持北伐和新政的势力,则不免有些担忧。
清凉山别院
“先生,周廷干已从金陵出发,走水路北上。其随行人员中,有两人是杨迁的门生,还有几个背景复杂的书吏。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来找麻烦了。”吴文远禀报道。
陈策正在翻阅顾青衫从河北送来的最新民生报告,闻言头也未抬:“让他们来。告诉石破天和顾青衫,不必刻意逢迎,也不必刻意遮掩,一切如常即可。军中该操练操练,地方该施政施政。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何惧小人窥探?”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接待的规格不能低。周廷干毕竟是朝廷钦差,代表着永王殿下的颜面。传令下去,沿途州县,需依礼接待,不可怠慢。到了邺城,让石破天亲自出面,摆一场接风宴。”
吴文远有些不解:“先生,对这等心怀叵测之人,何必如此客气?”
陈策放下报告,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文远,你要记住,有时候,笑脸迎人,比横眉冷对,更能藏住锋利的刀。我们越是客气,越是坦荡,他们找不到错处时,就越是焦躁,越是容易自己露出马脚。这叫……笑里藏刀。”
吴文远恍然:“先生高明!是以礼敬为‘笑’,以事实为‘刀’!”
“不错。”陈策颔首,“而且,这把‘刀’,不仅要让他们无处下手,还要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河北·邺城
半月后,钦差仪仗抵达邺城。
石破天果然依令行事,率领麾下将领,以隆重的军礼将周廷干迎入城中。
当晚,便在原伪齐留守府邸设下盛大的接风宴。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气氛看似热烈融洽。
周廷干端坐主位,面带和煦笑容,应对得体,不时称赞石破天治军有方,将士用命。
他带来的那几个随员,也表现得规规矩矩,只是眼神不时扫过席间将领和厅内陈设,带着审视的意味。
石破天按照陈策的吩咐,表现得豪爽粗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对周廷干的赞誉照单全收,绝口不提军政细节,只谈风土人情,北伐不易。
酒过三巡,周廷干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地笑道:“石将军,本官一路行来,见河北之地,于将军治下,民生渐复,市井安宁,实乃百姓之福。可见将军不仅善战,亦善治啊。”
石破天哈哈一笑,声震屋瓦:“周大人过奖了!老石我是个粗人,打仗还行,治理地方可不行!这都是顾巡察使和他们那帮文官的功劳!俺就是按先生……呃,按陈先生的方略,让他们放手去干!”
他看似粗豪,实则精明,一句话就把功劳推给了顾青衫和陈策的方略。
周廷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笑容不变:“陈先生运筹帷幄,自是功不可没。顾巡察使年轻有为,亦令人钦佩。只是……”他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些许“忧色”,“本官听闻,新政推行之中,诸如清丈田亩、摊丁入亩等事,似乎……引得一些地方士绅颇有微词?甚至有人诉至本官这里,言及……些许‘不便’?”
他终于图穷匕见,开始试探。
席间气氛微微一凝。
石破天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诧异之色:“哦?有这事?俺咋没听说?顾小子跟俺汇报,都说百姓拍手称快啊!那些士绅?哼!”他冷哼一声,声调提高,“往日里他们靠着狄虏和伪齐,占了多少便宜?吞了多少民田?如今王师来了,把田地分还给百姓,他们自然不乐意!周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瞪着铜铃大眼,一副“你敢说不是俺就跟你急”的模样。
周廷干被他噎了一下,勉强笑道:“将军所言,亦不无道理。然,治国如烹小鲜,总需顾忌各方……”
“顾忌啥?”石破天大手一挥,打断了他,“先生说了,北伐是为了光复河山,更是为了解救黎民!谁真心对百姓好,百姓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些只会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蠹虫,有啥好顾忌的?周大人,您要是听到谁抱怨,直接把名字告诉俺,俺让顾小子去查!要是查实了是刁顽劣绅,正好拿来祭旗,以儆效尤!”
他这话夹枪带棒,既表明了立场,又把周廷干可能的“告状”路径给堵死了——你敢说名字,我就敢去查,查出来正好当典型收拾!
周廷干脸色微变,连忙摆手:“将军言重了,言重了!本官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无实据,岂能妄言?喝酒,喝酒!”
他心中暗骂石破天粗野,却也无可奈何。
对方摆出一副“一切为了百姓”、“一切按先生方略办”的坦荡姿态,让他所有隐晦的指责都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接下来的几日,周廷干及其随员在石破天派出的“陪同”人员下,视察了邺城军营、城外屯田点以及几个刚刚完成田亩分配的村庄。
他们看到的是军容整肃、士气高昂的军队;是井然有序、粮食长势良好的田垄;是分到田地后,对着官府人员千恩万谢、脸上洋溢着希望光芒的农夫农妇。
周廷干试图找几个“苦主”私下谈话,但要么被“陪同”人员以安全为由拦下,要么找到的人一开口就是对南军和新政的感激,让他根本无从下手。
他甚至暗示随行的书吏,看能否从账目上找到些“瑕疵”,但顾青衫团队做事极其严谨,账目清晰,流程规范,几乎滴水不漏。
真定府·密室
范同接到了周廷干秘密送出的第一份报告。
报告中,周廷干详细描述了南军军纪严明、地方治理井井有条、百姓归心的情况,并坦言“难觅其隙”,言语中已透露出几分无奈和动摇。
“废物!”范同将报告揉成一团,脸色阴沉。
他没想到陈策的应对如此老辣,以堂堂正正之师,直接碾碎了他精心布置的阴谋。
周廷干这把“刀”,别说杀人了,连对方的油皮都没蹭破。
“先生,如今之计……”心腹低声问道。
范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地图前,目光再次投向西面的太行山。
“周廷干这边,暂时是指望不上了。但陈策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忘了,河北除了明面上的军队和百姓,还有暗地里的……毒蛇!”
他转向心腹,声音冰冷:“让我们埋在太行山义军里的那颗钉子,动起来吧。告诉他,不必再传递情报了。他的任务是……笑里藏刀!”
“先生的意思是?”
“让他想办法取得李全或者某个义军头领的信任,最好是能成为其心腹。然后……”范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语气森然,“在关键时刻,从背后捅他们一刀!或者,挑起义军内部的火拼!我要让李全的红袄军,从内部乱起来!看他陈策,还怎么稳坐钓鱼台!”
他这是要启用最高级别的死间,在敌人内部埋下最致命的炸药。
太行山·红袄军某处营地
李全最近收拢了一股来自河间府方向的“抗狄义军”,首领名叫赵疤瘌,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为人豪爽,作战勇猛,很快就在几次对狄虏的小规模战斗中赢得了李全的赏识。
这一日,赵疤瘌提着两坛好不容易搞到的烈酒,来到李全的营帐。
“李大哥!今日弟兄们又端了狄虏一个哨卡,缴获了不少好东西!来来来,咱哥俩好好喝一顿,庆祝庆祝!”赵疤瘌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在了一起,显得分外热情。
李全也是个好酒的,见状哈哈大笑:“好!赵兄弟果然厉害!来,坐!”
两人推杯换盏,酒至半酣。
赵疤瘌拍着胸脯道:“李大哥,不瞒你说,兄弟我早就看不惯狄虏那帮杂碎了!当年俺们村……唉,不提了!能跟着李大哥和红袄军的弟兄们一起杀狄虏,俺赵疤瘌这条命,就算值了!”
他话语恳切,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
李全深受感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以后跟着哥哥我,好好干!等打跑了狄虏,光复了河山,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那是自然!”赵疤瘌用力点头,随即压低声音,“不过李大哥,有句话,兄弟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李全大手一挥。
“兄弟我听说……江南那边,好像对咱们红袄军有些……微词啊。”赵疤瘌故作犹豫道,“说咱们是流寇出身,不服管教,怕将来……兔死狗烹啊。”
李全眉头一皱,酒意醒了几分:“放他娘的屁!先生待咱们如何,弟兄们心里清楚!谁敢乱嚼舌根,老子撕了他的嘴!”
“大哥息怒,大哥息怒!”赵疤瘌连忙劝道,“兄弟我也只是听说,未必是真。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咱们红袄军的根基在河北,在太行山!有些事,是不是……得多为自己和弟兄们打算打算?”
他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李全心里种下一颗猜疑的种子。
李全沉默了片刻,闷头灌了一口酒,没有接话。
赵疤瘌见状,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说,只是殷勤劝酒,脸上依旧挂着“憨厚”而“忠诚”的笑容。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却隐藏着毒蛇般冰冷的光芒。
笑里藏刀。
范同的毒计,如同无声的瘟疫,开始向红袄军内部渗透。
周廷干在河北的“劳军”徒劳无功,最终只能带着一堆歌颂南军和新政的报告,悻悻南返。
而太行山深处,一场针对红袄军的阴谋,才刚刚拉开序幕。
陈策化解了明处的“借刀杀人”,却不知暗处,一把涂抹着蜂蜜的毒刃,已经悄无声息地抵近了他倚重的一支力量的后心。
棋局,愈发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