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天启京城。
昨日金殿上的惊雷,余波仍在文武百官的心间震荡。“隐宗”这个蛰伏于黑暗中的名词,一夜之间成了所有官宦人家私下里讳莫如深却又忍不住揣测的焦点。
作为将这颗巨石投入朝堂深潭的始作俑者之一,监察副使卫峥此刻却已褪去了一身的锋芒与寒意。他身着绯色官袍,腰悬银鱼袋,手捧着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卷宗盒,肃立在一座朱漆大门前。
门楣之上,悬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大学士府”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笔锋沉稳,一如这座府邸的主人。
这里,便是当朝内阁首辅,文官之首,刘晏的府邸。
卫峥并非独自前来。他身后跟着两名清吏司的干吏,皆是精明强干之辈,但今日他们只是仪仗,真正的主角,只有卫峥一人。
“清吏司监察副使卫峥,奉圣上口谕,前来拜会刘大学士,商议要务。”卫峥声音平直,不带丝毫感情,对着上前来的门房沉声道。
门房早已得了吩咐,不敢有丝毫怠慢,恭敬地将卫峥迎了进去。
刘府之内,并无寻常高官府邸的奢华绮靡,反而处处透着一股素雅与沉静。青石铺就的甬道,两侧是修剪得宜的松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草木清气。
穿过几重庭院,卫峥被引至一间名为“静心斋”的书房外。
一位年约六旬的老管家早已在此等候,他对着卫峥深深一揖:“卫大人,老爷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卫峥微微颔首,将手中的卷宗盒交给身后的下属,独自一人,迈步走进了那间看似普通,却可能是天启王朝权力中枢之一的书房。
书房内光线柔和,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浩如烟海的卷宗典籍被码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知识与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气息。
一位身着暗青色常服,须发半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端坐于书案之后,手持一卷书,看得出神。他便是刘晏,一个在朝堂上屹立三朝而不倒的政坛常青树。
听到脚步声,刘晏缓缓抬起头,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却藏着洞悉世事的锐利。他放下书卷,脸上露出一丝和煦的微笑,仿佛在接待一位前来求教学问的晚辈。
“卫大人,稀客啊。请坐。”刘晏伸手示意。
“下官卫峥,见过刘大学士。”卫峥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卫大人客气了,”刘晏笑道,“你我同为陛下办事,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不知卫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语气温和,态度亲切,仿佛昨日在金殿之上,那个对“隐宗”之事表现出疏离与保守的老臣,只是众人的错觉。
卫峥心中冷笑,这老狐狸,果然滴水不漏。
他按照与洛云曦商定的计划,从容落座,开门见山:“大学士,下官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昨日陛下交办的‘隐宗’一案。”
刘晏闻言,面色不变,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道:“此事陛下既已委派卫大人与洛县主主理,老夫不过是旁听督办,如何敢言‘商议’二字?卫大人但有吩咐,老夫无不遵从。”
他一句话,就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摆出了一副全然置身事外的姿态。
“大学士言重了。”卫峥的表情同样无懈可击,“此案干系重大,下官与洛县主资历尚浅,恐有疏漏。陛下特意叮嘱,定要多向大学士这等国之柱石请教,方能不负圣恩。”
一番话说得既恭敬,又将皇帝搬了出来。
刘晏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卫大人过谦了。清吏司成立以来,雷厉风行,查办了多少积年弊案,卫大人更是有‘铁面阎罗’之称,办案能力,朝野共睹。老夫早已年迈,思想僵化,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拖了卫大人的后腿啊。”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间全是机锋。
卫峥知道,这样兜圈子,永远也试探不出虚实。他决定,是时候投下第一颗石子了。
“大学士,”卫峥语气一沉,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下官与洛县主经过初步梳理,发现此案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方向——长生。”
“长生?”刘晏的眉梢微微一动,这是他自卫峥进门以来,脸上第一次出现细微的表情变化。
“不错。”卫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据我们查到的蛛丝马迹,‘隐宗’似乎掌握着某种能延年益寿、甚至……逆转生死的秘术丹药,并以此为诱饵,腐蚀、控制朝中官员。”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刘晏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沉默了片刻,久到卫峥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荒谬。”最终,刘晏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里透着一股斥责的意味,“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等江湖术士的无稽之谈,岂能作为办案的依据?卫大人,你我皆是读圣贤书之人,当知天道循环,生死有命。若将精力耗费在这等虚妄之事上,岂非误入歧途?”
他的语气严厉,仿佛一个长辈在教训一个行差踏错的晚辈。
若是一般的官员,恐怕早已被这番话震慑得汗流浃背。
但卫峥不是。他敏锐地捕捉到,在刘晏说出“生死有命”四个字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了一丝刻骨的悲恸。
一闪即逝,却真实存在。
洛云曦的情报,是真的!
卫峥心中大定,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反而顺着刘晏的话,露出一丝愧色:“大学士教训的是。只是……下官还查到一桩旧事,或许与此有关。”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缓缓说道:“二十三年前,京中曾有一批所谓的‘长生丹’流传,引发祸乱。朝廷严厉查禁,但据说,仍有部分丹药流落到了某些权贵手中。不知大学士,对此事可有印象?”
“轰”的一声。
这枚石子,不再是投入深潭,而是直接砸在了刘晏心中最脆弱、最不愿触碰的伤疤之上。
卫峥看到,刘晏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瞬间变得有些灰败的脸色,和陡然急促了一刹那的呼吸,都已将他的内心彻底出卖。
二十三年前,正是他唯一的儿子,因误服丹药而夭折的那一年!
“卫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刘晏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寒意。他死死地盯着卫峥,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卫峥知道,火候到了。再逼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他立刻站起身,对着刘晏深深一拜,语气诚恳至极:“大学士息怒!是下官唐突了。下官只是觉得,旧案之中,或许藏着今日破局的关键。既然大学士认为此路不通,下官定当遵从,另寻方向。”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的是一个无意间触犯了长辈忌讳的后生。
刘晏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中的情绪已尽数敛去,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罢了。”他疲惫地摆了摆手,“老夫今日有些乏了。关于‘隐宗’一案,卫大人和洛县主放手去查便是。老夫……不会干涉。”
这句“不会干涉”,与他最初那句“无不遵从”,意味已是天差地别。
“是,下官明白了。”卫峥再次行礼,“那下官便不打扰大学士清修,先行告退。”
说完,他转身,从容不迫地走出了书房。
直到卫峥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庭院的尽头,刘晏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颓然靠在了椅背上。
他缓缓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上书案上的一方砚台。那砚台的底座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那是他儿子的乳名。
“安儿……”
刘晏浑浊的老眼中,终于有泪光涌动,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压抑了二十三年的恨意。
“隐宗……长生丹……”
另一边,走出刘府大门的卫峥,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与刘晏这样的老狐狸交手,心力消耗之大,不亚于一场生死搏杀。
但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不仅验证了洛云曦情报的真实性,更成功地在刘晏那颗看似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足够分量的石子。
涟漪,已经荡开。
接下来,就该轮到洛云曦,在暗中点燃那复仇的烈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