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瞬移回了自己的主殿。周身裹挟的冰冷气息瞬间将殿内侍立的几名仙侍吓得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他看也未看他们,径直走向内殿那张由整块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神座,拂袖坐下,试图借由这熟悉的环境和绝对的冰冷,驱散周身那股莫名躁动不安的热意。
然而,失败了。
殿内空旷寂静,反而让某些画面和声音更加清晰地在他神识之海中反复回荡——
那枝轻飘飘却重逾山岳的桃花…擦过耳廓的、带着药香的微凉指尖…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带着笑意的…
“神君今日,可比花娇?”
“可比花娇…”
“娇…”
轰!
那股刚刚压下去的热意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甚至比之前更加汹涌!
(…放肆!放肆!放肆!)
玄微猛地攥紧了神座扶手,冰蓝的神力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一丝,瞬间将扶手冻裂出几道细微的裂纹!
(…本尊乃天地所钟,法则化身,执掌四季轮回,星河运转!岂是凡花可比?!竟敢用“娇”字来形容本尊?!)
(…那云烬!果然是胆大包天!屡教不改!之前是…是那般…如今又…)
(…定是伤势未愈,烧糊涂了!对!定然是如此!)
他试图为那荒谬的行径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脑海中却又不合时宜地闪过云烬那时苍白却带笑的脸,眸光清亮,哪有半分糊涂的模样?
(…那就是故意的!故意戏弄本尊!)
(…岂有此理!待他伤好,定要…定要…)
要如何?
重重惩罚?关回静室?还是…
神识之海中莫名浮现出云烬重伤呕血、试图自毁神魂的脆弱模样,以及那句模糊的“痛”…
那股刚刚升起的、冰冷的怒意,如同被针扎破的气囊,倏然漏了气,只剩下一种更加烦闷、更加无处着力的滞涩感。
(…麻烦…真是麻烦…)
他烦躁地松开扶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桃花枝虚幻的触感,以及…袖里乾坤中,那枝被他鬼使神差收起来的、该死的花!
(…本尊只是…只是懒得与一伤患计较!绝非…其他!)
他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各种陌生情绪,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政务上。抬手欲召来今日待批的仙卷,却发现自己的神识竟有些难以集中。
(…哼,那个云烬到底在干嘛?说那个话什么意思啊?怎么敢拿本尊跟花比?本尊可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天生地养的神!独一无二!)
(…他那是什么眼神?笑得那般…不怀好意…)
(…莫非是觉得本尊好说话?看来日后还需更加严厉些…)
他就这般坐在神座上,表面冰封万里,内心早已吐槽得天翻地覆,连殿外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都未曾立刻察觉。
…
混沌殿内。
云烬已然重新倚回软靠之上,唇角的笑意早已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病弱的苍白与平静。方才那点“玩笑”似乎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气力,此刻正微合着眼,任由南芷为他施针巩固神魂。
只是,那掩在薄毯之下的手,指尖却极轻地相互摩挲着,仿佛在回味方才那一瞬间触及的、冰冷却细腻的耳廓肌肤。
神尊…玄微…
表面那般冰冷不可侵犯,仿佛万年不化的雪峰,碰一下都会玷污了他的圣洁。
可反应却…真实得可爱。
会愕然,会僵硬,会耳根泛红,甚至会…落荒而逃。
那般鲜活的模样,比平日里冰雕泥塑的样子,不知动人多少倍。
可爱的…想要人摧毁。
想要撕开那层冰冷的伪装,看看内里是否也如表面一般坚硬。
想要将他拉下神坛,压在身下,逼出他更多的情绪,看他因情动而迷离,因无措而慌乱,甚至…因极致而哭泣的模样。
那一定…是世间最绝美的风景。
深褐色的眼眸在睫羽掩盖下,掠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占有欲和炙热暗光。温和平易的假面之下,是早已深植骨髓的偏执与贪恋。
他费尽心机,忍受诸般痛楚,甚至不惜赌上性命,为的,不就是将那高高在上的明月,彻底揽入怀中,染上独属于他的颜色吗?
今日…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
看来,效果甚佳。
…
神殿外围,通往月老祠的虹桥上。
一个穿着喜庆红袍、胡子花白的老头儿,正愁眉苦脸地对着手里一团乱麻似的、闪闪发光的红线唉声叹气。正是执掌三界姻缘的月老浮黎。
“唉…又打结了…这几天是怎么了?这红线总是不听使唤…”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试图用他那宝贝龙头拐杖去挑开那些死结,“莫非是哪个不开眼的小仙又在瞎拜,扰乱了气场?”
他正忙活着,忽然心有所感,抬起头,恰好看到一道冰蓝色的流光自神殿核心区域掠出,朝着远方而去,那气息…分明是玄微上神?
“咦?玄微上神这是去哪?行色匆匆的…”月老嘀咕着,下意识地掐指一算。
这不算不打紧,一算之下,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红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这这这…”他指着玄微消失的方向,胡子都翘了起来,满脸的难以置信,“红鸾星动?!不对不对!是比红鸾星动更…更古怪的波动!缠着冰渣子还带着雷劫味儿?!这算怎么回事?!”
他猛地想起前几天神殿方向的恐怖雷暴和能量波动,还有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难道…难道真跟那个小仙有关?!”月老捡起地上的红线,看着那上面莫名多出来的、几个怎么解都解不开的死结,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可不得了…玄微上神的情劫要是动了…这三界的红线怕不是都要烧起来?!”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也顾不上解线团了,抱着他那堆乱麻似的红线,跺了跺脚,身影一闪,便朝着天帝所在的凌霄宝殿方向急匆匆地赶去。这事,必须得提前跟天帝通个气!万一真出了什么乱子,他可担待不起!
…
而此刻,玄微并未远去,只是心烦意乱之下,下意识地瞬移到了神殿最高处的观星台。这里空旷无人,唯有漫天星辰仿佛触手可及。
冰冷的星辉洒落在他身上,却未能驱散他心头的躁动。
他负手而立,望着浩瀚无垠的星海,试图让这亘古不变的景象平息内心的波澜。
然而,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混沌殿的方向。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伤势可会反复?) (…药君是否尽心?) (…方才本尊离开时,语气是否过于冷硬?他会不会…)
想到这里,他猛地一顿,随即有些恼火地皱起眉。
(…本尊何必在意他如何想!)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一口冰冷的星空气息。
必须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对,审问墨漓,追查魔气来源!
这才是正事!
仿佛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玄微精神一振,周身气息重新变得冰冷而凛然。他最后看了一眼混沌殿的方向,身影化作流光,毫不犹豫地朝着神殿天牢的方向而去。
(…待本尊查清阴谋,再…再与他算账!)
而他袖中那方小小的储物空间里,那枝由神力幻化的桃花,正安静地躺在角落,散发着微弱而 持久 的光晕。
…
清宁轩内,墨漓独自坐在桌上,原本娇俏的脸上此刻满是阴鸷与不甘。
忽然,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方向。
一道冰冷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寒光,冰封的银眸正毫无感情地注视着她。
“上…上神…”墨漓心中一颤,下意识地露出柔弱委屈的表情。
玄微并未走进来,只是隔着门,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
“本尊只问一次。”
“那缕魔气,从何而来?幽昙花粉,作何用途?你的同党,还有谁?”
强大的神威如同实质,压得墨漓几乎喘不过气,脸上那点伪装瞬间破碎,只剩下惊恐。
玄微并未踏入房内,只是静立于门外,银发无风自动,流泻着月华般的冷辉,冰雕玉琢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纯粹的神威,无需刻意释放,已如无形的冰山轰然压顶!
墨漓娇躯剧颤,那点刚刚挤出来的、试图博取同情的柔弱表情瞬间冻结、碎裂。她像是被投入了彻骨的冰泉,从指尖到心脏都在疯狂叫嚣着战栗与恐惧。她毫不怀疑,只要眼前这位神只愿意,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神魂俱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上…上神…”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是匍匐着从石床上滚落,跪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额头紧紧贴着冰面,不敢抬头,“小仙…小仙不知上神驾临…冲撞了神驾…罪该万死…”
玄微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她卑微的姿态,没有丝毫动容。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如冰锥,砸入墨漓的神魂深处:
“本尊的耐心有限。” “魔气来源。幽昙用途。同党名录。” “说。”
每一个短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仿佛已经给她定罪,此刻不过是走个过场。
墨漓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巨大的恐惧之下,求生的本能和早已深入骨髓的算计却开始飞速运转。她不能承认!承认就是形神俱灭的下场!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暂时取信于他,甚至能祸水东引的解释!
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而恶毒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不再是伪装,而是真正恐惧与“委屈”的混合。她跪行两步,更靠近栅栏,仰望着玄微,声音凄楚而急切:
“上神明鉴!小仙冤枉!小仙对天起誓,绝无勾结魔族之心!那魔气…那魔气小仙也不知从何而来啊!”
玄微银眸微眯,寒意更盛:“不知?”
“是!是不知!”墨漓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极快却带着哭腔解释,“上神您知道的,烬哥哥…不,云烬他之前身受重伤,神魂不稳,体内还有那股霸道的毁灭之力肆虐…药君虽妙手回春,却也言明需固本培元,尤其需滋养神魂,避免旧伤复发乃至恶化…”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玄微的神色,见他并未立刻发作,便继续泣声道:“小仙…小仙也是心急如焚!听闻…听闻冥界忘川彼岸,生于极阴之地的千年幽昙,其花粉有凝魂固魄之奇效,虽属性偏寒,但若以纯阳仙力小心调和,或能对烬哥哥的伤势有益…”
“所以你就私采幽昙?”玄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小仙不敢!小仙岂敢擅闯冥界禁地!”墨漓连忙否认,泪水落得更急,“小仙…小仙是听闻黑市偶有此物流出,便…便倾尽所有,托了数层关系,花费巨大代价,才辗转购得微量…只因…只因…”
她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露出又是害怕又是担忧的神色:“只因药君曾说,烬哥哥伤势古怪,用药需极其谨慎,非万分把握不可轻易尝试新方。小仙…小仙怕药君顾忌仙界规矩,不愿使用这来历不明之物,更怕万一无效反令上神和药君空欢喜一场…便…便想着先自行研究一番,若能找到安全使用的法门,再禀明上神和药君…”
这番说辞,真假掺半。她确实购买了幽昙花粉,也确实是为了云烬,但目的绝非疗伤。
“至于那魔气…”墨漓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巨大的困惑与恐惧,“小仙真的不知是如何沾染的!许是…许是那售卖花粉的黑市商人本身便与魔族有染?或是…或是穿越两界屏障时,无意中被某些污秽之物沾染?小仙修为低微,实在难以察觉…上神!小仙若有半句虚言,愿受九天雷劫,魂飞魄散!”
她发下重誓,神情激动而“真诚”,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玄微沉默地看着她,银眸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天牢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冰。
墨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她必须抛出那个能转移视线,甚至能引发猜忌的“线索”。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后怕”:
“对了!上神!经您提醒,小仙…小仙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小仙拿到幽昙花粉后,曾…曾因不确定药性,又心系烬哥哥伤势,便…便偷偷取过一点点烬哥哥日常用药的药渣…”她似乎极为羞愧地低下头,“想…想看看能否与花粉融合…就在那时,小仙似乎…似乎隐约感觉到药渣中,除了浓郁的仙灵药力外,好像…好像也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协调的气息…当时小仙只以为是不同药性冲突,未曾深想…如今想来,竟与那日小仙身上被您发现的魔气…有…有几分相似…”
她的话说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却像一颗毒种,悄无声息地抛了出去——云烬的药渣里也有类似魔气?这意味着什么?是有人通过药渣做手脚?还是云烬本身…
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惶恐地伏低身子:“小仙胡言乱语!许是感觉错了!烬哥哥怎会…定是小仙当时心神不宁,感知有误!请上神明察!”
她以退为进,将最大的嫌疑轻轻巧巧地引向了云烬那边,自己则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关心则乱、不慎沾染魔气、还可能发现了某些不得了线索的“无辜者”。
玄微周身的气息在听到“药渣”二字时,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波动。那冰封的银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暗影。
他想起云烬体内那难以驱除的毁灭之力,想起他重伤濒死时状态的诡异,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日温润截然不同的气息…
墨漓的低泣声在阴冷的牢房中回荡。
玄微没有再追问。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伏在地上的墨漓一眼,那目光依旧冰冷刺骨,仿佛已将她的灵魂彻底看透,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入眼中。
他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庞大的、令人窒息的神威也随之撤去。
呼——
墨漓几乎虚脱般地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湿透了她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她成功了…暂时。
玄微上神没有立刻杀她,甚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怀疑。他信了吗?或许没有全信,但至少,那指向云烬的疑窦已经种下。
只要有了猜忌的种子,以玄微上神那冰冷多疑(她自以为)的性格,迟早会生根发芽。
而她自己…只要暂时保住性命,就还有机会。魔族那边…应该已经知道她失手了,或许…或许会有下一步计划…
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眼底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加幽暗的光芒。
…
玄微并未走远。他出现在一座孤悬于云海之上的冰晶亭中。
亭外云卷云舒,浩瀚无垠,却丝毫无法涤荡他心头的迷雾。
墨漓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那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处处透着精心编织的痕迹。关心则乱?自行研究?黑市购买?或许有部分事实,但核心绝对是谎言。
尤其是最后那关于“药渣”的指控,意图太过明显,恶毒得近乎愚蠢。
然而…
不信墨漓,不代表某些疑点不存在。
云烬的伤…确实蹊跷。那毁灭之力的顽固,超乎寻常。药君南芷也曾隐晦地表示过不解。
而云烬本人…玄微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时而温顺,时而倔强,时而…深不见底。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袖里乾坤中,那枝桃花安静地存在着。
(…麻烦。)
他厌烦这种被迷雾笼罩的感觉,厌烦这些错综复杂的算计,更厌烦…那个总能轻易搅动他心绪的小仙。
审问墨漓,本是为了寻求答案,结果却带来了更多疑问。
沉默片刻,他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寒的神力,凌空划出一道古老的符文。符文闪烁了一下,化作一道冰蓝色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虚空。
那是传递给药君南芷的密讯——彻查云烬近日所有用药记录及药渣残留,若有异常,即刻密报。
做完这一切,他负手立于亭边,俯瞰着下方万顷云海,银眸之中冰雾缭绕,无人能窥探其深处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波澜。
或许,他该亲自去检查一下那个麻烦的源头了。
身影微动,化作一道流光,并非径直前往混沌殿,而是先回了主殿。
更重要的是…那枝花,或许该处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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