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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工科大明 > 第159章 心格交融 论道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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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格物学院内,原本充斥着金属敲击与蒸汽轰鸣的喧嚣,似乎因这位青衫学子的到来而稍稍沉淀了几分。

陆仁将王阳明引入一间静室,此室不同于别处的工坊,四壁书架上并非皆是匠作图谱,反而摆放着诸多经史子集,亦有陆仁正在编撰的《初级算术》、《初级物理》手稿。室中一张宽大木案,上设文房四宝,亦有炭笔、规尺、算盘,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天球仪和一副陆仁自制的世界地图草图。

此处堪称陆仁融合中西、思索学问的静思之所。

二人分宾主落座,有仆役奉上清茶。茶香袅袅,暂时驱散了王阳明一路的风尘。

“伯安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陆仁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在京中时,常听王华老先生提及伯安兄才思敏捷,志存高远,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他提及王华,既是事实(王华作为翰林前辈,对陆仁确有照拂),亦是为了拉近关系。

王守仁(阳明)忙欠身道:“陆侍郎过誉。家父亦常赞侍郎乃国之栋梁,格物兴利,实学惠民,开千古未有之新局。晚生钦佩不已。”他言辞谦逊,但目光清澈,并无寻常士子见到高官时的谄媚或畏缩,只有纯粹的对学问和求道的专注。

寒暄过后,王阳明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他饮了一口茶,便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向陆仁,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陆侍郎,晚生此次冒昧来访,实是因心中积郁一疑团,百思不得其解,游学四方,访师问友,亦未能豁然。近日抵京,闻西山格物之名,如雷贯耳,更听闻侍郎乃此间灵魂人物,故不揣冒昧,特来请教,还望侍郎不吝赐教。”

陆仁心中一动,已知其意,却仍温和道:“伯安兄请讲,陆某才疏学浅,若能参详一二,必不敢藏私。”

王阳明深吸一口气,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深深的困惑与执拗,他沉声道:“晚生所惑,仍在‘格物’二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思绪已然飘回那段困扰他许久的经历:“昔年,晚生读朱子之书,深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欲成圣贤,必即物而穷其理。于是,曾于官署之中,面对庭前翠竹,效先贤格物之功,凝心静观,穷究其理。然一连七日,殚精竭虑,非但未曾格得竹中之理,反致劳思成疾,一病不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往事不堪回首的苦涩:“自此,晚生便心生大疑。朱子所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豁然贯通,终明天下之理’,此法门,果真为通往圣贤之坦途否?若格竹尚且如此之难,天下万物,纷繁复杂,何年何月方能格尽?若物物皆需如此去格,人生有限,而知无涯,岂非殆哉?”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望向窗外那隐约可见的高耸烟囱和传来轰鸣的方向:“然而,近日闻西山之事,见侍郎所行之事,似又另辟蹊径。侍郎亦言‘格物’,却非枯坐冥思,而是动手实作,观测记录,制器利用。这‘铁牛’巨力,透明玻璃,皆由此出。此等‘格物’,与朱子所言‘即物穷理’似乎同出一源,却又南辕北辙。晚生观之,困惑更甚!究竟何为‘格物’之真义?格物之功,究竟在于内向的心性涵养,还是外向的物理探求?其最终所求,是内在的‘天理’朗现,还是外在的‘技艺’精通?此二者,是殊途同归,还是根本歧路?望侍郎为我解此惑!”

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将他多年来的迷茫和盘托出,也直指宋明理学内部的核心分歧,更是对陆仁所代表的“新格物”之路的直接质询。

陆仁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学子,而是一位正在艰难探索自身哲学道路的未来思想巨擘!他深知王阳明未来将开创“心学”,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伟大学说,其出发点,正是对朱熹“格物”方法的深刻怀疑和超越。

而自己,一个来自后世的工科灵魂,所践行的“格物”,恰恰更偏向于外在的、实证的、求效用的自然科学研究。这两条路径,在哲学根基上确实存在巨大差异。

陆仁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片刻,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自己编写的《初级物理》手稿,放在案上,又指了指窗外。

“伯安兄之惑,可谓切中肯綮,直指根本。”陆仁缓缓开口,神色郑重,“朱子之言,求的是超越形而上之‘天理’,是万物存在之终极依据与道德本源。其格物,是‘因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最终目的,是豁然贯通,把握那统摄万物的‘一理’,从而涵养心性,成就圣贤人格。此法门,重在内省、思辨、融会贯通。”

他话锋一转,指向窗外:“而西山之所行,依陆某浅见,或可称之为‘格物’之另一途。其所格之‘物’,更重形而下之具体器物、自然现象。其所求之‘理’,并非那统摄一切的终极天理,而是此物之所以为此物、此现象之所以发生之具体规律、机制与数量关系。譬如蒸汽之力,我所求者,乃其压力、体积、温度变化之关联,乃其如何转化为机械动力之具体过程。此法门,重在观察、实验、测量、验证、利用。”

王阳明凝神细听,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二者所求之‘理’,并非一物?”

“可谓同源而异流,焦点不同。”陆仁斟酌道,“犹如登山,朱子之法,意在直攀峰顶,俯瞰群山,把握整体气象,得其‘大体’;而西山之法,意在勘测山径、岩石、植被、水流,明其局部构造,得其‘细则’。峰顶之气象固然壮阔,然若无山下步步扎实之勘测,亦难真切体会山之全貌,甚至路径亦可能寻错。”

这个比喻让王阳明眼睛微微一亮。

陆仁继续道:“伯安兄格竹七日而病倒,陆某深表同情,亦深感敬佩其求道之诚。然窃以为,朱子‘即物穷理’之法,或有其局限。若将‘理’全然置于外物之中,心仅为一面映照之镜,则难免陷入逐物而心疲的困境。心与物,并非截然对立。认知外物之理,离不开心的观察、思考、推理、验证之能动作用。”

说到这里,陆仁的心跳微微加速,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王阳明未来思想的核心。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王阳明,一字一句地说道:“故而,陆某浅见,或许……‘心’与‘理’并非二物?对外在物理的探求(知),与将其付诸实践、验证、利用的行(行),亦非割裂两段?譬如我知蒸汽有力,此是‘知’;我造出‘铁牛’利用此力,此是‘行’。若无此‘知’,‘行’便是盲动;若无此‘行’,‘知’便是空谈,其真伪亦无从检验。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注:此处陆仁引用了未来王阳明“知行合一”观点的核心表述,但在此语境下,作为他自己对格物过程的总结提出,以期引发王的共鸣和思考。)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王阳明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眉头紧锁,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他混沌的思绪中炸开了一条裂缝!他多年苦苦思索的“知”与“行”的关系,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极其有力的表达方式!格物致知,不应该是先格物后致知,知与行本应一体!

陆仁见状,知已触动其心弦,便趁热打铁,将话题引向更深处:“伯安兄寻求圣贤之道,志在高远。陆某以为,圣贤之道,或许并非悬置于万物之上的冰冷天理,亦需在人间烟火中践行。格物之功,若止于内心冥思,或流于空疏;若止于外在技艺,或失于鄙陋。真正的‘格物’,或许正在于这‘知行合一’的过程之中——以清醒明觉之心(知),去真切地应对、实践、改变事物(行),在事上磨练,在实践中验证和升华自己的认知。如此,内在的德性修养与外在的事业功绩,或可达成统一?譬如医者,需精通药理(知),亦需临床诊治(行),其仁心仁术,正是在这知行合一中得以彰显。”

他并没有直接说出“心即理”、“致良知”这些王阳明未来才会悟出的核心命题,而是通过阐述“知行关系”和“在实践中求理”的观点,对其进行引导和启发。这是一种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小心翼翼的“投喂”。

王阳明彻底陷入了沉思。他不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时而迷茫,时而锐利,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极其激烈的内心风暴。陆仁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他那扇被朱子学紧紧束缚的心灵之门。他发现,陆仁的“格物”虽然侧重外在物理,但其强调的“知行合一”、“事上磨练”的精神,似乎与他内心隐隐感受到的某种方向暗合。

许久,王阳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恢复了清明,却比之前更加深邃。他站起身,对着陆仁,郑重地深深一揖:“听侍郎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生多年困惑,虽未全然冰释,却如暗室得光,窥见前路!侍郎所言‘知行合一’、‘事上磨练’,真乃金石之言,发人深省!阳明受教了!”

他此刻的激动,远非刚才礼节性的客套可比。

陆仁连忙起身扶住他:“伯安兄言重了!陆某只是根据西山实践,略陈管见,能对伯安兄有所触动,亦是幸事。学问之道,本就在相互切磋印证。”

王阳明直起身,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一种在求索道路上看到同道与希望的喜悦:“今日方知,格物之道,非止一途。西山之行,不虚此行!侍郎之学,虽与朱子路径迥异,然其求真务实、知行并重之精神,亦令阳明钦佩不已!或许……或许这‘理’,并非远在天边,亦不在枯竹之中,而就在这日用常行、事事物物之中,待人以诚心去格,去行,去知……”

他的话语中,已然开始萌发出未来心学的雏形。

陆仁看着眼前这位目光炯炯的青年,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知道,历史的轨迹或许正在因这次相遇而发生着微妙的偏转。王阳明未来的“龙场悟道”,是否会因此增添几分“实学”的色彩?而自己的“格物”之路,是否也能从这位心学大师的思考中,汲取关于“人”与“心”的更深层智慧?

两人重新落座,接下来的交谈变得更加深入和热烈。从格物到致知,从知行到心性,从儒家经典到西学新知……他们仿佛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身份,只是两个求道者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思想碰撞。

窗外,蒸汽机的轰鸣声依旧沉稳有力,仿佛在为这场跨越时空的思想对话,奏响着一曲雄浑的背景乐章。

西山落日,余晖将静室的窗棂染成金色。

陆仁知道,他今日播下的这颗种子,或许将在未来,生长出一棵与他所熟悉的“工科”截然不同、却又可能相辅相成的参天大树。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