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煤楼的阴影如同张开的大口,将三个气喘吁吁、浑身被汗水和恐惧浸透的少年吞没。直到攀上那锈迹斑斑的检修梯,回到二楼那个熟悉的、堆满废弃齿轮的角落,王二娃三人才真正松了口气,瘫软下来。
“二娃哥!铁蛋哥!石柱哥!”狗子焦急地迎上来,看到他们无恙,又看到铁蛋放下的粮食袋和石柱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支长枪,眼睛瞬间瞪圆了,“枪!你们真搞到枪了?!”
牛娃也挣扎着坐起身,虚弱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激动的红潮。
“嗯。”王二娃喘匀了气,示意铁蛋把粮食袋放到角落,自己则接过石柱递过来的汉阳造步枪和那个皮质子弹袋。
枪很沉,木制枪托上有着深深的磨损痕迹,金属部件也带着些许锈迹,但枪膛和撞针部位保养得还算可以。他拉开枪栓,检查了一下,里面没有子弹。又打开子弹袋,里面大约有二十多发黄澄澄的7.92毫米步枪弹。
沉甸甸的,是金属的重量,也是力量的重量。
“就这一支?”狗子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凉的枪管。
“就这一支。”王二娃点头,“够用了。”
他将步枪小心地靠在齿轮后面,藏好。现在还不是用它的时候。
“粮食不多,两袋小米,还有点咸菜,省着点,够咱们撑七八天了。水壶里还有点水。”王二娃开始分配物资,“狗子,把粮食藏到最里面那个破筛网下面。牛娃,水壶你拿着,大家渴了轮流喝一口。”
几个少年立刻行动起来,压抑着兴奋,将宝贵的物资藏好。有了这些,他们又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二娃哥,刚才枪响,没事吧?”石柱心有余悸地问。
“没事,伪军乱打的,没准头。”王二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这次行动风险极大,完全是侥幸成功。伪军的警惕性比鬼子差得多,加上凌晨时分人困马乏,才让他们钻了空子。但好运不会总有。
他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多的人手和眼睛。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在窗口警戒的狗子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二娃哥,下面……下面好像有人!”
几人瞬间噤声,王二娃一个箭步窜到窗边,顺着狗子指的方向看去。
选煤楼下方,靠近他们之前潜入的排水沟方向,一个瘦小的黑影正蜷缩在一堆废弃的砖石后面,似乎在瑟瑟发抖,不时警惕地四下张望。
不是鬼子,也不是伪军。看那身形和破烂的衣着,像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可能是饿极了溜出来找吃的矿工。
“是谁?”铁蛋握紧了那截钢筋。
王二娃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身影有些眼熟。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矿工里那些熟悉的面孔……
“是栓柱!”狗子突然低呼,“东头李寡妇家的栓柱!比我还小一岁呢!”
王二娃想起来了,确实是他,一个平时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干活的半大孩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样子,像是在躲避什么。
王二娃心中念头飞转。栓柱的出现,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陷阱。但看他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更像前者。
“我下去看看。”王二娃当机立断,“铁蛋,石柱,你们在上面警戒,准备好,万一不对劲……”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
“二娃哥,小心!”狗子担心道。
王二娃点点头,再次如同狸猫般滑下检修梯,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蜷缩的身影。
离得近了,能听到栓柱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声。他浑身脏得看不出本色,脸上还有一道新鲜的鞭痕,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栓柱。”王二娃压低声音叫了一声。
栓柱吓得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般抬起头,看到是王二娃,先是愣住,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二……二娃哥!真是你!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
“谁说的?”王二娃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蹲下身。
“刘……刘黑皮……”栓柱抽噎着,“他说你们几个不服管教,被太君……被打死扔‘万人坑’了……我……我不信……”
刘黑皮!王二娃眼中寒光一闪,这狗汉奸,果然在散布谣言。
“那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我娘病得快不行了……我想偷……偷点吃的回去……”栓柱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羞愧和恐惧,“被刘黑皮发现了,他追我……我……我没地方跑,就……”
王二娃明白了。栓柱是慌不择路,跑到了这个传闻中闹鬼的废弃选煤楼附近躲藏。
他看着栓柱那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的样子,想起了狗子他们之前的惨状,心中那根弦被拨动了。栓柱是李寡妇的独苗,李寡妇人不错,以前没少接济他们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
收留他,意味着多一张嘴,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不收,这孩子落到刘黑皮手里,或者饿死冻死在外面,几乎是必然。
王二娃只犹豫了几秒钟。
“想活命吗?”他看着栓柱的眼睛,沉声问。
栓柱用力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想给你娘弄口吃的吗?”
栓柱再次用力点头,眼神里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跟我走。”王二娃伸出手,“但是,上去之后,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得烂在肚子里。以后,得听我的。能做到吗?”
“能!二娃哥,我能!我什么都听你的!”栓柱抓住王二娃的手,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王二娃拉着他,迅速返回选煤楼二楼。
看到王二娃带回来一个陌生人,铁蛋、石柱几人都有些紧张和戒备。
王二娃简单说明了情况,重点强调了栓柱是被刘黑皮追杀的,以及他娘病重。
听到刘黑皮的名字,几个少年眼中都喷出怒火。听到栓柱娘病重,又都露出了同情之色。矿工之间,这种同病相怜的感情很深。
“二娃哥,咱们粮食也不多……”铁蛋有些犹豫地小声提醒。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王二娃道,“栓柱熟悉井下,眼神也好使。”他看向栓柱,“以后,你也跟着狗子一起负责放哨,学看手势。”
栓柱连忙点头。
王二娃从藏好的粮食袋里,抓出一小把小米,用一块破布包好,塞给栓柱:“这个,藏好,有机会,想法子送回去给你娘。记住,千万不能让人看见,更不能说是从哪儿来的!”
栓柱捧着那包沉甸甸的小米,眼泪再次涌出,噗通一声就要跪下,被王二娃一把拉住。
“在这儿,不兴这个。”王二娃扶住他,“咱们都是苦命人,要想活下去,就得抱成团。”
栓柱用力抹了把眼泪,重重地“嗯”了一声。
选煤楼里,又多了一个成员。团队扩大到了六人,负担更重,但或许,力量也能更强。
王二娃看着围拢过来的五张年轻而坚韧的脸,目光最终落在那支藏着的汉阳造上。
刘黑皮……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已经画上了一个猩红的叉。
旧恨未消,又添新仇。这笔账,迟早要算。
而现在,他们需要先教会新伙伴这里的规矩,然后,继续在这黑暗的夹缝中,挣扎求存,磨砺爪牙。
(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