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底,乾清宫东暖阁,军营巡视回来后,朱由检略微有了底气,经过一年左右的休养生息,帝国的各项机能在慢慢恢复。此刻的他站在巨大的帝国舆图面前,思考着下一步的方略。将帅们提出的问题,已在他的谋划中,不过时局变化太快,不由他慢慢布局了…。
山西平阳府,一间不起眼的雕版作坊内,老匠人卫仁礼就着昏黄的油灯,举着一柄西洋放大镜,正屏息凝神地在一块质地坚密的梨木板上运刀。刀尖游走,木屑微扬,勾勒出前所未见的繁复纹路。这活计颇为奇怪,乃是一个南方口音的商人所托,共计二百块特制木板,要求雕刻的花样既含传统的云龙麒麟,又夹杂着细密如蛛网的异域图样,更留有许多规整的空白位置。
“师父,这纹路也太磨人了,费眼费神。”年轻的徒弟揉着发酸的手腕,小声抱怨。
卫仁礼头也未抬,声音沉稳:“少言语,多用心。寻常商号岂用这般规制?你细看这里……”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些花纹的间隙与留白,“内有乾坤,绝非寻常印版,这些空白之处,定是为后续套印预留。”
几乎在同一时间,安徽歙县的墨坊里,匠人正在调制一种带着特殊光泽的墨锭;浙江东阳的木雕工坊,在硬木上镂刻着细微的暗记;广州的象牙雕刻铺,制作着精巧的印鉴;福建厦门的漆器作坊,试验着防伪的漆印;山东莱州的年画工坊,调试着多色套印的准星。无人知晓,他们手中零散的部件,即将拼凑成震动天下的“大明宝钞”防伪体系。
而在紫禁城深处,隶属于内务府的一处隐秘作坊内,灯火通明。司礼监随堂太监、暂管内帑印钞事宜的方正华,正神情严肃地监督着最后一道核心工序。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围着一块特制的铜质母版,用比绣花还精细的功夫,雕刻着蟠龙主纹。
“方公公,”身着汉臣官服,却难掩西方面孔的汤若望指着铜板上几处细微的弧线,“按陛下密旨,此处已加入泰西微雕技法,用罗马字母拼出‘大明通行宝钞’的拉丁文转写暗记,非十倍放大镜不能辨。”
一旁的技术顾问王徵补充道:“印钞用纸也已试制成功,依据徐阁老(徐光启)生前留下的部分设想,掺入了辽东柞蚕丝与闽南特有榕树皮纤维,纸质柔韧异常,耐折抗拉,遇水不易溃烂,据测试,坚韧犹在荷兰东印度公司所用纸币之上。”
方正华仔细查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好!陛下严旨,此新钞关乎国脉,务求精益求精,使奸伪之徒无从仿制,方能取信于天下。”
年底,一次非正式的小朝会上,气氛显得格外凝重。户部尚书毕自严手持奏本,声音洪亮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激动:
“陛下,臣督率户部精算历时半载,若‘帝国银行’顺利设立,新钞得以稳步推行,每年仅节省铸钱转运之耗,便可达白银八十万两之巨!更能极大缓解九边军饷、各地官俸支付与运输之困。”
他小心地展开一张精心印制的样钞,其上繁复精美、层次分明的图案与绚丽的色彩,立刻引来了在场几位重臣的低声惊叹。“此钞初步设计为六色套印,融汇南北技艺,目前已确定包含微雕暗记、水印、密纹三道核心防伪,更有倪元璐大人主持设计的独特密码编号体系,每张皆具唯一性。”
倪元璐应声出列,补充道:“陛下,臣遍览宋元交子、会子兴衰旧例,以为信用为本。故设计‘定额白银准备金’制度。建议朝廷于帝国银行及南京、苏州等首批试点之地的官库中,存入足额现银,明示天下,新钞皆可随时按面值兑付十足白银,如此方可坚民间之信用,防钞价贬值之祸。”
此时,受特许与议的徽商巨贾代表吴养春,亦代表几大商帮上前,恭敬地献上《商民拥护新钞疏》:“陛下革新币制,实为通商惠工、利国利民之远见卓识。我等商贾深知交易便利之苦,愿率先在京畿、江南等主要商路使用新钞,并承诺在各大商号、票号设立兑换点,协助流通。”
然而,反对之声依旧如期而至。都给事中光时亨厉声谏阻:“陛下!纸币之祸,前元覆辙历历在目!一旦开局易,守局难,朝廷若因度支困难而超发滥印,则宝钞必成废纸,届时物价腾涌,民不聊生,恐动摇国本!”
御座之上的朱由检,面容清癯却目光坚定,他从容应对:“光卿所虑,实乃老成谋国之言,朕亦深以为戒。故朕决议,首重三点:其一,新钞发行总量,严格以库藏白银及日后岁入为锚,绝不许空印滥发;其二,特设‘帝国银行’,独立运作,专司钞法,与户部钱法相辅相成,亦受都察院严密监察;其三,朕将带头,凡宫中用度、官员薪俸、朝廷采购、军饷支付,皆逐步推行以新钞为主。如此三管齐下,严控风险,卿可稍安?”
退朝之后,朱由检独召毕自严、倪元璐、方正华、吴养春四人至文华殿后殿密议。
“新钞之议,关乎国运兴衰,亦是对天下民心的承诺。本欲来年年中慢慢执行,但是时局有变不容拖延了。”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要你们在此立下军令状。崇祯五年开春,帝国银行于京师正式成立并开始试运营,首批新钞于北直隶、南直隶、浙江三地试点发行。各项筹备,可能如期办到?”
吴养春率先躬身,语气笃定:“陛下放心,商路畅通之处,即为钱路流通之所。只要新钞信用坚挺,兑付便捷,天下商贾自然乐见其成,乐于使用。”
就在大明朝廷紧锣密鼓筹备金融改革之际,关外的皇太极,也未曾停下他争霸天下的脚步。
大凌河畔,寒风凛冽,后金军大营内却彻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在驸马佟养性的亲自监督下,汉军旗的工匠们正挥汗如雨,忙着组装一尊尊新铸成的“天佑助威大将军炮”。这些火炮虽仿自明军红衣大炮,工艺精度稍逊,但胜在数量庞大,一字排开,颇具威势。
“大汗请看,”贝勒多尔衮指着简易的沙盘,语气兴奋,“只要在大凌河两岸这几处高地构筑永久炮台,架上这些大炮,便能彻底锁死明军来自锦州方向的补给线。届时,关外孤城,皆入我瓮中。”
皇太极粗粝的手掌抚过冰冷粗糙的炮身,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与野心:“好!佟养性没让我失望,终使我大金亦有了自己的重火器!假以时日,必要让明军也尝尝,被我大金火器轰击的滋味!”
更令人忧心的消息来自北方草原。探马细作接连回报:皇太极正频繁秘密接见漠北喀尔喀蒙古各部的使者,馈赠丰厚,盟约暗结。若连这最后一支相对独立的蒙古力量也彻底倒向沈阳,则长城以外的战略均势将被彻底打破,大明北疆将直面更巨大的压力。
与此同时,西南边陲的求援奏报亦如雪片般飞向京师。年轻的黔国公沐天波在奏疏中言辞哀恳,几近失控:“陛下!滇南土司刀氏,桀骜不驯,近竟公然勾结东吁缅甸,聚兵数万,攻城掠地,气焰嚣张!臣…臣麾下兵微将寡,天波无能,已…已无力制之!”字里行间,透露出沐王府对云南局势的掌控,正滑向崩溃的边缘。
东南万里海疆,亦非太平。数道加急军报接连送入乾清宫。
总督南海事务的魏忠贤在厦门发来急报:“刘香残部死灰复燃,勾结倭寇浪人,屡屡劫掠浙商南下船队,行为愈发猖獗。更可疑者,荷兰人的夹板大舰近来频繁出现在澎湖、台湾海域,游弋不去,其心叵测,似有重大图谋。”
几乎同时,登莱巡抚孙元化也呈上紧急奏疏,提及一桩蹊跷事:“自北直隶沿海至我登莱、山东外海,近月出现多股来历不明之海盗,船快人悍,战术刁钻,专挑北上漕粮船队及官营盐船下手。其行事作风,组织严密,不似寻常零散海匪,背后恐有隐情。”
朱由检独自站在巨大的寰宇全图前,目光从冰雪覆盖的辽东,移到烽烟四起的西南,再滑向波涛诡谲的东南海疆,久久伫立。北虏、西蛮、南海寇,这个冬天,帝国仿佛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局。但他敏锐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些看似孤立的危机背后,似乎隐约存在着某种难以捉摸的联系。
“传旨!”皇帝沉静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打破了沉寂,“南海诸务,仍以郑芝龙水师为主力,责成其调集闽粤舟师,务于明年开春,肃清刘香余孽,并对荷兰人等西夷严加戒备,彰显主权。北直隶至山东海域,着登莱巡抚孙元化,协调黄龙所部东江水师,加强巡弋,确保漕运命脉畅通无阻。另,诏令余将军所辖龙江水师,虽为新立,亦需加紧整备,护卫浙海,以为策应。” 此刻,帝国三大水师力量格局初定:郑芝龙水师船多势众,雄霸南洋;黄龙的东江水师熟悉渤海、黄海态势,拱卫京畿门户;而余将军麾下的龙江水师,虽主力新式快船仅四艘,尚显稚嫩,却如一把精心打磨的匕首,代表着未来的方向。
塞外的寒风,卷起枯黄的草屑与沙尘,掠过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头已然褪色的经幡。曾经雄心万丈,意图重现祖上荣光的林丹汗,如今只能蜷缩在王府深处,对着熊熊燃烧的牛粪火堆,借酒浇愁。昔日人声鼎沸的八大斡耳朵(宫帐),如今空旷冷清,象征着蒙古共主权力的传国玉玺,在火光映照下,也显得黯淡无光。
“大汗……”一名老臣怯生生地跪禀,“科尔沁部的人,又…又抢走了我们河南(指黄河河套以南)最后一片过冬的牧场…”
“滚!都给我滚出去!”林丹汗暴怒地将手中银质酒壶狠狠砸在地上,醉眼朦胧地望向南方,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诅咒:“大明…朱由检…还有皇太极!你们…都在看本汗的笑话!等着…都给本汗等着……”
曾经雄踞朔漠的察哈尔部,如今已是众叛亲离,分崩离析。部分部落迫于生存,偷偷投靠了日益强盛的后金;另一些则向南迁徙,靠近长城,寻求明军的庇护以获得喘息之机。林丹汗这个名义上的蒙古大汗,已然名存实亡,其覆灭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崇祯四年的大雪无声地飘落在京师的琉璃瓦上。朱由检独立于乾清宫汉白玉的阶前,任由冰凉的雪花沾染上他的龙袍肩头。
“陛下,天寒了,保重龙体要紧。”王承恩悄步上前,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玄狐大氅。
“是啊,”朱由检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个冬天,关山内外,怕都不会好过。”
紫禁城连绵的飞檐下,透明的冰凌渐次凝结,如无数倒悬的利剑,在凛冽的寒风中,闪烁着冰冷而坚韧的光芒。在这个危机与变革并存的多事之秋,帝国的命运,正如这些冰凌,于至寒之中凝聚着力量,静静等待春暖冰消之时,那决定天下格局的最终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