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十里香。
酒楼雅室内沉香袅袅,如丝如缕。
窗外夜色渐沉,长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流淌。
谢清予执起案上的白玉酒壶,琥珀色的琼浆自壶口倾泻而下,落入青瓷杯中,漾起细微涟漪。
她微微倾身,左手微揽右侧云纹广袖,露出一截白皙手腕,轻轻将斟满的酒杯置于谢昶案前:“这是凉州的明日醉,世子尝尝。”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谢昶执起那杯酒,酒液滑过喉间,不由赞道:“淡香馥郁,甘而不涩,倒是好味道。”
自那夜闲云山,他逾矩冒犯之后,两人之间再没了那些虚假的遮掩,如今安然对坐,眼底却不乏防备和猜忌。
杯中酒液因他指尖微不可察的晃动而轻漾,谢昶幽深的眼底掠过一抹暗潮,望向谢清予时,声音却依旧温和隽雅:“殿下今日相约,所为何事?”
谢清予曲起手指,将垂落唇边的一缕青丝轻轻拂开,慵懒地靠在坐枕上,眼波流转,似醉非醉:“世子当真不知吗?”
广袖垂落间,她已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谢昶沉默片刻,余光掠过桌案旁零落的玉壶,不由眉心一蹙:“酒醉伤身,殿下还是浅酌为宜。”
“东宫门庭日冷,太子殿下尚在储位,却要承受这般世态炎凉……”
“权势动人心,财帛动人心,人心……何其可怖……”
谢清予是真的有些醉了,酒气上涌,冲淡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语无伦次的嗤笑了几句。
谢昶眸色渐深。
如今六皇子风头之盛,党羽日众,朝野上下趋之若鹜,只待时机一到,东宫便可易主了。
他望着那双迷离的双眼,清润的声音像是带着蛊惑:“那殿下呢?可是想做点什么?”
谢清予闻言,忽然微微倾身靠近他,明日醉的酒香混合着她身上清冽的冷香,瞬间侵占了谢昶的呼吸。
此刻,她的眼眸清亮无比,像是褪去了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野心。
“我要你帮我。”谢清予直直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倾你清河王府之力,助我扳倒谢晟,扶我阿弟,登上东宫之位。”
珠帘停止了细碎的摇曳,谢昶缓缓抬眸,眼底的墨色更浓了些。
她从未在他面前掩饰过自己的野心,却是第一次,如此坦荡地将这份不可言说的心思摆上台面。
“殿下……”案几下的指尖缓缓收拢,他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温润的声音略显低沉,缓缓道:“你可知,此言一出……便容不得你反悔了?”
谢清予迎着他的目光,微微倾身,将唇覆在他耳边:“世子……”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酒意的微醺,却留下了一句足以掀起巨浪的秘辛。
谢昶眉目倏然一紧,眼底极快的掠过一丝诧异。
这件事,一旦曝于人前,谢晟这段时日苦心经营的贤名、声望与帝心便要化为泡影了!
而这样的秘辛,她……竟这般轻易地递到了他的手中。
淡淡的幽香就在鼻尖,谢昶喉结不受控制地滑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悸动和波澜。
他稳住心神,声音微哑:“此事……殿下从何得知?”
谢清予却已退开,散漫地跌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绯红的脸上挂着浅笑:“世子总该相信我的诚意才是!”
仅隔了咫尺的条案,两人中间却像是陡然划开了一道鸿沟,方才的旖旎瞬时烟消云散。
谢昶执杯的手再度收紧,须臾,他忽然起身,青岚色的衣袍拂动,带起细微的风。
长袖扫过案几,下一刻,他竟直接在谢清予身侧坐下,距离瞬间被拉近,近得能看清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谢昶俯身凝视着她,目光缓缓划过光洁的额头,到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在那一抹水色的唇瓣上,流连不去:“那便请殿下……静候佳音!”
谢清予心中那根弦,因他这近乎狎昵的姿态陡然绷紧,身体紧紧地靠向枕背,酒意都消散了两分:“那本宫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我既应下,必不会让殿下失望……”谢昶却没有退开,修长的手指悄然抚上她的脸颊,指尖的热意让人心头一颤,他的心底竟升起了一丝不该有的妄念。
谢清予的身体蓦然僵住,喉咙耸动,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
这张俊美非凡的容颜,落在她的眼中,却仿佛洪水猛兽一般,竟让她遏制不住的畏惧。
就像……ptSd??
她陡然瞪大了双眼!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对方是她既定的宿敌不假,可此时,他们之间并无血海深仇,甚至算是暂时的盟友,她的身体为什么一靠近他就会害怕?
当日在流光洞中,他将自己禁锢在山壁上,身体似乎也是这般,还有闲云山那夜,在落日轩中……
谢清予咬了咬舌尖,越去探寻反而越发混乱,意识深处好像有什么在跳动,忽然脑中一阵剧痛,她猛地抱着头缩成一团,只一瞬,脸色已变得煞白。
“殿下,你怎么了?”
谢昶拧紧眉头,指节分明的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肌肤相触之处,脉象躁急紊乱,如惊弦乱颤,竟隐隐有崩序之兆。
他呼吸一窒,脸色骤变:“怎么会这样……”
此时的谢清予早已陷入一片混沌的惊癔之中,视线里尽是模糊的光影,耳畔万籁俱寂,唯有苍白的唇微微颤动,溢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放过……小、小鱼,好吗……”
“求你……别……”
“杀了、我……杀了我吧……”
谢昶指尖微颤,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广袖迎风一展,抱着人纵身跃出轩窗,却在落地前被一道淬烈寒光截断去路!
“放开她!”
夜色氤氲中,一身玄衣的封淮执剑而立,银色面具在月下泛着幽冷青光。
谢昶将怀中人更紧地护入臂弯,抬眼时眸色已沉如墨渊,他下颌绷成一道锐利的弧线,声音却淡得似雪:“你要拦我?”
剑锋又进三寸,几乎吻上他襟前绣纹。
封淮的指节青白,眼底隐有戾气在翻腾:“我说——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