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斋内,烛火摇曳,将陈老太公陈望道枯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一株在风雨中飘摇的老竹。
他年近古稀,须发皆白,昔日江南望族家主的威仪早已被岁月和心病磨去大半,此刻更是面色惶然,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
斋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从门外、窗外渗透进来的那股森然杀意与打斗轰鸣。
当那声假山砸落的惊天巨响传来,伴随着护卫们的惊呼和窗棂破碎的刺耳声音,陈望道浑身猛地一颤,佛珠“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珠子滚落一地。
他惊恐地望向那扇已然洞开、灌入夜风的破窗,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场席卷江南佛寺的滔天烈焰与血光,再次向他扑来。
就在他心神俱颤,几乎要瘫软在地时,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悄无声息地自破窗处飘然而入,稳稳落在他面前丈许之地。
正是慧觉。此时的慧觉,与白日里那位谈吐慈悲、佛法精深的云游高僧判若两人。
他面容枯槁依旧,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名为“复仇”的火焰,冰冷而炽烈,再无半分出家人的平和。
他僧袍微微鼓荡,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却有质的压迫感,让陈望道感到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慧……慧觉大师……”
陈望道声音干涩发颤,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书架,“你……你待如何?当年之事,老夫……老夫亦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慧觉并未立刻动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望道,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鸽卵大小、色泽暗沉、表面却隐隐流动着奇异光彩的琉璃珠。
琉璃珠内部,似乎有无数细密的金丝在缓缓游动,勾勒出繁复而诡异的图案,仔细看去,竟与《千佛朝宗图》中那些佛像眼部的微观经文有几分神似。
“身不由己?”
慧觉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这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好一个身不由己。陈望道,你可还记得‘兰若’?可还记得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可还记得那些在你们刀下哀嚎的僧众?你们为了侵吞寺产,为了讨好上官,构陷我兰若寺藏匿前朝逆党,纵兵屠戮!三百余口,妇孺不留!方丈师兄为护经卷,被你们乱刀分尸!我那刚满十岁的小师弟,就死在你的家丁刀下!他的眼睛,至今还在我梦中望着我!”
他每说一句,陈望道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抖得越发厉害,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用富贵荣华掩盖了数十年的血腥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的心防。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火海,听到了那些惨叫,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不……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陈望道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襟。
“贪念起时,执刀者与递刀者,同罪。”
慧觉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情感,“三十年了,我忍了三十年,等了三十年,就是为了今日,让你们这些沾满我佛门鲜血的刽子手,亲身体会一下,何为地狱景象,何为无边恐惧!”
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抖,那枚奇特的琉璃珠被他高高抛起,同时口中发出一声低沉而古怪的音节,如同某种古老的咒语启言。
他双掌合十,旋即猛地向外一分,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内力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精准地撞击在那颗下落的琉璃珠上!
“嗡——!”
琉璃珠并未碎裂,而是骤然爆发出一片迷离梦幻、却又令人心悸的七彩光芒!
这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如同有生命的流质,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静心斋。
光芒过处,空气中的尘埃仿佛都停滞了,檀香的气味被一种莫名的、带着腐朽与硫磺气息的异香所取代。
陈望道只觉得眼前一花,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变形。
坚实的墙壁仿佛化作了蠕动流淌的暗红色血肉,书架上那些珍贵的古籍变成了堆积的白骨,地上滚落的佛珠一颗颗变作滴血的眼珠,死死地瞪着他。
而站在他对面的慧觉,身形陡然拔高、膨胀,化为一尊青面獠牙、周身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怒目金刚,手持燃烧的巨剑,向他一步步逼近。
“啊——!不要过来!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陈望道发出凄厉的惨叫,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仿佛要驱散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恐怖幻象。
他看到了被他害死的僧人化作厉鬼向他索命,看到了地狱的油锅、刀山、火海在他周围显现,无数双枯骨之手从地下伸出,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攫住了他的神魂,他的理智在迅速崩塌,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死亡和痛苦的恐惧。
这便是慧觉精心布置的最终杀招——以特殊材质炼制的“幻光琉璃”为核心,以其精纯内力为引,结合《千佛朝宗图》中蕴含的视觉暗示原理与《地藏十轮经》中描绘的地狱景致,所构建出的强大精神幻阵。
此阵并非直接杀伤肉体,而是直击心灵最脆弱之处,放大受术者内心的恐惧与愧疚,使其在无边幻境中精神崩溃,乃至自残而亡。
慧觉站在幻阵的边缘,冷漠地看着陈望道在幻境中挣扎、哀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中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他苦心孤诣三十年,钻研机关、乐律、药学乃至这等偏门幻术,就是为了让当年的每一个仇人,都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静心斋外,裴昭雪等人听到里面传来的凄厉惨叫,心知不妙,攻势更急。
然而,那扇包铁木门在慧觉真气的灌注下,坚固异常,一时难以破开。
“陈老太公怕是已中招了!”
裴昭雪心急如焚,对身旁的裴昭明喊道,“兄长,不能再等了!”
裴昭明眼神一厉,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内力灌注于长剑之上,剑身发出清越的嗡鸣,再次狠狠斩向门栓结合处!
木屑纷飞,铁钉松动,门扉剧烈震颤,已然到了破碎的边缘。
斋内,陈望道已被幻象折磨得双目赤红,神智昏乱,他看到了他那惨死的小师弟化作的厉鬼扑到近前,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的咽喉。
极致的恐惧之下,他竟生出一种“与其被恶鬼噬咬,不如自行了断”的绝望念头,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那里,挂着一柄他平日用于裁纸的锋利小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