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九年八月二十三,北庭都护府所在的归化城,迎来了自开府以来最特殊的一支使团。
三百匹清一色的天山雪蹄马,每匹马的鞍桥上,都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包裹。马队前方,九头通体纯白、毫无杂色的骆驼格外醒目——每头骆驼背上,都架着鎏金的木制贡箱,箱盖上雕刻着雄鹰搏狼的图案。
这是卫拉特蒙古最高规格的“九白之贡”。
白驼九头,白马九匹,白牛九头,白羊九只。在草原传统中,只有向最尊贵的大汗献上这般贡礼,才意味着彻底的臣服与归顺。
“准噶尔部使团到——!”
都护府辕门外,十六名号手同时吹响长达六尺的铜号。浑厚的号声在归化城上空回荡,引得城内蒙汉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围观。
使团最前方,一位身着锦缎蒙古袍、头戴貂皮暖帽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他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右手按在镶嵌着红宝石的刀柄上——那是卫拉特贵族特有的“恰西克”弯刀,刀鞘上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花纹。
“卫拉特准噶尔部台吉巴图尔珲之特使,宰桑鄂齐尔图,奉我主之命,觐见大明英亲王殿下、天可汗陛下!”
鄂齐尔图用流利的汉语高声报名,声音洪亮,在辕门前清晰地传开。他身后,三十名准噶尔武士齐刷刷下马,动作整齐划一,显然都是百战精锐。
都护府正堂内,张世杰端坐主位,玄色亲王常服外罩一件绣金蟠龙披风。左右两侧,顺义王额哲、都护府长史徐弘基、舆图主事刘秉忠等文武分列。堂外台阶下,两百名安北军持铳肃立,燧发枪的枪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宣。”张世杰只吐出一个字。
传令官层层高呼:“宣准噶尔使者觐见——!”
鄂齐尔图整理衣袍,双手捧起一个紫檀木长匣,躬身踏上台阶。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目光平视前方,既不显得卑微,也不显得倨傲。这种恰到好处的姿态,让徐弘基微微眯起了眼睛。
“外臣鄂齐尔图,拜见大明越国公殿下、天可汗陛下。”鄂齐尔图在堂前三步处停住,单膝跪地,将木匣高举过顶,“奉我主巴图尔珲台吉之命,献上九白之贡、天山玉璧一对、准噶尔疆域全图一幅,以及……”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我主亲笔所书《永世臣服誓表》一卷!”
两名都护府侍卫上前,接过木匣,检查无误后呈到张世杰案前。
张世杰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匣盖,目光落在鄂齐尔图身上:“巴图尔珲台吉有心了。漠北一别,已有半载,台吉身体可好?”
“谢天可汗垂询。”鄂齐尔图依旧跪着,恭敬答道,“我主身体康健,每日仍能开三石弓、骑百里马。只是每每念及去岁天可汗犁庭漠北之天威,常夜不能寐,深悔未能早日前来归顺。”
这话说得漂亮。
既恭维了张世杰的武功,又给准噶尔部之前的观望态度找了个台阶——不是不臣服,是敬畏天威以至于不敢前来。
额哲坐在左侧首位,闻言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作为黄金家族后裔,他太清楚卫拉特诸部、尤其是准噶尔部的野心了。巴图尔珲台吉若真是“夜不能寐”,那恐怕也是梦着如何一统卫拉特、乃至重建蒙古帝国。
“起身吧。”张世杰终于开口,“赐座。”
侍从搬来绣墩,鄂齐尔图谢恩后侧身坐下,只坐了半边——这是藩属使臣见宗主应有的礼节。
张世杰这才打开紫檀木匣。
最先取出的是一卷用金线装裱的羊皮文书,展开后足有三尺长、两尺宽。文字用蒙汉两种文字书写,汉字娟秀工整,显然是专门请汉人书吏誊抄的。内容无非是“准噶尔部永为大明藩篱”、“岁岁朝贡不绝”、“谨守天可汗所定牧界”之类的套话。
但张世杰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行的署名和印鉴上。
署名是:“卫拉特总汗、准噶尔部台吉巴图尔珲顿首再拜”。
印鉴则是一方手掌大小的赤金印,印文是八个蒙文篆字——“统御卫拉特诸部之宝”。
“统御卫拉特诸部?”张世杰缓缓念出这行字,抬眼看向鄂齐尔图,“巴图尔珲台吉何时得了这个称号?本汗记得,卫拉特四部——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向来是联盟共治,并无总汗之说。”
堂内气氛骤然一凝。
徐弘基的手已经悄悄按上刀柄。刘秉忠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如刀。
鄂齐尔图面不改色,起身躬身道:“回天可汗,此事正欲禀报。自天可汗去岁平定喀尔喀后,我主深感卫拉特诸部若再不统一号令,恐步喀尔喀后尘,自相残杀而亡。故于今年五月,在斋桑泊召开忽里台大会,经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三部共同推举,加‘卫拉特总汗’尊号。”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番统一,正是为更好地侍奉天朝。我主常说,卫拉特诸部若能齐心,便可为天可汗守好西北门户,绝不让沙俄哥萨克东进一步。”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张世杰没有立刻回应,继续翻看匣中其他物品。
那对天山玉璧确实是极品,通体莹白如羊脂,在堂内光线下隐隐透出温润的光泽。准噶尔疆域全图绘制得也相当精细,不仅标出了天山南北的牧场、城池,连西边哈萨克汗国、南边叶尔羌汗国的边界都清晰可见。
但当他拿起最后一件物品时,眼神微微一凝。
那是一支火铳。
一支明显不同于大明制式的火绳枪。枪管更长、更细,枪托的造型也更符合人体工学,枪机上还装着一个黄铜制的、结构复杂的击发装置。
“这是何物?”张世杰举起火铳。
鄂齐尔图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随即掩饰下去,恭敬道:“此乃我主得自西域的‘燧发铳’,据说来自极西之地的佛郎机人。我主得此铳后,惊叹其精巧,特命工匠仿制了十支,选其中最精良的一支,进献天可汗赏玩。”
“燧发铳。”张世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手指抚过那个黄铜装置。
作为格物院的全力支持者,他太清楚这东西的价值了。大明自己的燧发枪研发还处在试验阶段,虽然“神机铳”已经量产,但击发装置可靠性始终是难题。而这支枪上的燧发机,结构之精巧、做工之细腻,明显是成熟产品。
巴图尔珲台吉从哪里搞到的?
西域的佛郎机人?是指葡萄牙人还是西班牙人?他们怎么会把这种军国利器卖给准噶尔人?
又或者……根本不是来自海上。
张世杰脑海中,瞬间闪过“夜枭”两个月前传回的一份密报:“沙俄哥萨克骑兵小队出现于斋桑泊以西,携带有新型火器,与准噶尔部有接触。”
他放下火铳,脸上看不出喜怒:“巴图尔珲台吉果然有心。这支铳,本汗收下了。正好格物院宋主事也在研究此道,可作参考。”
鄂齐尔图躬身:“能入天可汗法眼,是我准噶尔部的荣幸。”
接下来是正式的朝贡仪式。
九头白驼、九匹白马、九头白牛、九只白羊被牵到都护府前广场,由礼官唱名、点验。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叹——在草原,纯白色的牲畜本就罕见,能凑齐如此数目,足见准噶尔部的实力。
但张世杰注意到一个细节。
那些白驼的驼峰上,有长期驮载重物留下的压痕。白马的蹄铁磨损严重,显然长途跋涉了不止千里。至于白牛和白羊,虽然刷洗得干净,但有几头的眼角还残留着眼屎,显然是临时从牧场挑选、匆匆赶路而来。
“巴图尔珲台吉准备这份贡礼,花了多长时间?”张世杰忽然问。
鄂齐尔图一怔,随即答道:“自天可汗狼居胥山封禅的消息传回,我主便命各部搜寻纯白牲畜,历时三月方得凑齐。”
“三个月。”张世杰点点头,“那这支燧发铳,也是三个月前准备的?”
“这……”鄂齐尔图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迟疑,但很快恢复如常,“此铳是我主珍藏,原打算自用。听闻天可汗好格物之道,临行前才决定献上。”
很合理的解释。
但张世杰不再追问,只是示意仪式继续。
按照流程,鄂齐尔图需要在都护府正堂,当着所有官员和受邀观礼的各部首领面,宣读巴图尔珲台吉的《永世臣服誓表》,并代表准噶尔部向大明皇帝牌位、天可汗本人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卫拉特总汗、准噶尔部台吉巴图尔珲,谨以长生天、佛祖之名起誓——”
鄂齐尔图跪在堂中,双手高举誓表副本,声音洪亮:
“自今日起,准噶尔部永为大明天朝藩篱,世世臣服,永不背叛!”
“卫拉特诸部之疆土,即为天朝之疆土;卫拉特诸部之百姓,即为天朝之百姓!”
“凡天朝旨意,无不遵从;凡天朝征召,无不效力!”
“若有异心,天诛地灭,部族消亡,子孙绝嗣!”
誓词一句比一句重,到最后几乎是赌咒发誓般的毒誓。堂内观礼的漠南诸部首领们面面相觑,都被这誓词的分量惊住了。连额哲都皱起眉头——以他对巴图尔珲的了解,此人野心勃勃,绝不可能真心发出这样的毒誓。
除非……这誓词本就是用来麻痹大明的烟雾。
“还有,”鄂齐尔图读完誓词正文,又补充道,“我主特别交代外臣转奏:准噶尔部将与一切夷狄断绝往来,尤其是北方的沙俄哥萨克。自今日起,凡沙俄使团、商队进入准噶尔辖地,一概驱逐;凡沙俄书信、礼物,一概焚毁;凡私通沙俄者,以叛部论处,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堂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沙俄哥萨克近年来不断东侵,已经成了草原各部共同的隐忧。喀尔喀部败亡后,漠北出现了权力真空,哥萨克骑兵更是频繁出现在贝加尔湖以西,劫掠小部落,修筑据点。如果准噶尔部真能挡住沙俄东进之路,那对大明、对整个蒙古草原都是好事。
张世杰静静听着,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等鄂齐尔图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巴图尔珲台吉有此心,本汗甚慰。不过沙俄之事,事关重大。都护府近日接报,哥萨克骑兵已出现在斋桑泊以西百里,不知台吉可知情?”
鄂齐尔图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回天可汗,确有此事。那伙哥萨克约五十骑,说是‘探险队’,欲东行寻找‘阿穆尔河’(黑龙江)。我主已派兵阻拦,并严令其不得再向东一步。”
“哦?阻拦住了吗?”
“已……已将其驱逐回托木斯克堡。”鄂齐尔图低下头,“只是那些罗刹人狡猾,我部骑兵追击时,被其火铳所伤,折了七八个勇士。”
火铳。
又是火铳。
张世杰看着堂下跪着的鄂齐尔图,忽然笑了:“看来沙俄的火器,确实犀利。正好,本汗也有意加强西北防务。这样吧——”
他站起身,走下主位,来到鄂齐尔图面前。
“你回去告诉巴图尔珲台吉,天朝不会亏待忠心的藩臣。准噶尔部既愿为大明守西北门户,都护府当全力支持。第一批援助:精铁五千斤、火药三千斤、疗伤药材五十车,下月即可启运。此外,都护府可派工匠十人,协助准噶尔部修筑棱堡、改进火器。”
鄂齐尔图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谢天可汗恩典!我主若知此事,定感激涕零!”
“别急,”张世杰俯身,声音压低了些,却让鄂齐尔图浑身一僵,“援助不是白给的。回去告诉台吉,三个月内,本汗要看到沙俄在斋桑泊以西所有据点的详细舆图、兵力部署。还要看到至少三个哥萨克头目的首级——要能辨认出是罗刹人的首级。”
“这……”鄂齐尔图额头渗出细汗。
“怎么?有困难?”张世杰直起身,声音恢复正常,“还是说,准噶尔部所谓的‘断绝与沙俄往来’,只是嘴上说说?”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鄂齐尔图身上。
这位以机变着称的准噶尔宰桑,第一次感受到了如山般的压力。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的回答稍有差池,那位天可汗就能以“欺君之罪”,将他当场格杀——而那两百支已经装填好的燧发枪,就架在堂外台阶下。
“外臣……遵命!”鄂齐尔图重重叩首,“三个月内,定将舆图和首级奉上!”
“很好。”张世杰转身走回主位,“那今日这誓词,本汗就当真了。望巴图尔珲台吉,莫要让本汗失望。”
朝贡仪式结束后,都护府设宴款待准噶尔使团。
宴席设在都护府西侧的花厅,这里原是归化城一位蒙古王爷的府邸,被改建后用作接待贵宾。厅内陈设兼具汉蒙风格:左侧是汉式的紫檀木桌椅、青花瓷瓶、山水屏风;右侧则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设矮几、坐垫,适合蒙古人盘腿而坐。
张世杰坐了主位,额哲陪坐左侧,鄂齐尔图坐右侧首位。其他都护府官员、漠南部首领依次落座。按照规矩,这种藩属朝贡后的宴席,是不准带兵器入内的。但张世杰特许准噶尔武士保留随身短刀——这既是信任,也是自信。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鄂齐尔图显然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他不仅能说流利的蒙语、汉语,甚至还能用藏语和都护府一位来自青海的官员交谈几句。席间他频频举杯,向张世杰、额哲敬酒,言辞恭敬又不失风趣。
“顺义王殿下,”鄂齐尔图敬到额哲时,特意用蒙语道,“我主常提起,当年林丹汗雄踞漠南,黄金家族威震草原。如今殿下得大明册封,重领漠南诸部,实乃天命所归。我主说,若有幸,愿与殿下结为安答(义兄弟),永世修好。”
额哲端着银碗,似笑非笑:“巴图尔珲台吉太抬举本王了。本王不过是承天可汗恩典,为大明牧守漠南而已。至于结安答……如今草原各部皆遵天可汗号令,都是兄弟,何必再单独结拜?”
这话绵里藏针。
既点明了自己“大明臣子”的身份,又暗示准噶尔部别想绕过天朝,私下搞什么部落联盟。
鄂齐尔图笑容不变:“殿下说得是。外臣失言了,自罚一碗。”说罢仰头饮尽。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有武士表演助兴。
都护府这边,出的是十名安北军骑兵,表演的是“马背火铳射击”。只见十骑在百步外奔驰,在疾驰中装填、瞄准、击发,枪枪命中百步外的木靶。尤其最后一项:骑兵从马鞍袋中取出三枚拳头大小的陶罐,点燃引信后抛向空中,然后在陶罐下落时凌空击碎——陶罐内装的石灰粉在空中炸开,如朵朵白莲。
“好!”满堂喝彩。
鄂齐尔图鼓掌最用力,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霾。他太清楚这种战术的可怕了——准噶尔骑兵赖以称雄的,是精湛的骑射和凶悍的近战。但在这种可以在马背上稳定射击的火铳面前,传统骑射的优势将被大幅削弱。
“轮到外臣献丑了。”鄂齐尔图起身击掌。
他带来的三十名准噶尔武士中,走出五人。这五人身材都不高大,但四肢粗壮,眼神锐利如鹰。他们表演的是卫拉特蒙古的传统绝技——“绳套捕马”。
只见场中放入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那马烈性十足,见人就踢。五名武士手持长长的套马绳,从五个方向缓缓逼近。野马受惊狂奔,五人却不急不躁,手中绳索如灵蛇出洞,几次抛射后,竟同时套住了野马的四蹄和脖颈!
五绳齐收,野马轰然倒地,挣扎不起。
“好身手!”这次连张世杰都点头称赞。
鄂齐尔图面露得色:“让天可汗见笑了。这只是雕虫小技。我准噶尔部的勇士,真正的本事是在战场上——去年秋,哈萨克汗国三万骑兵犯境,我部八千勇士迎战,就是用这绳套战术,套翻了哈萨克的先锋千人队,而后全军掩杀,斩首七千级。”
他这话看似在夸耀武功,实则是在展示肌肉:看,我们准噶尔部能打,值得天朝拉拢。
张世杰听出了弦外之音,只是举杯:“那本汗就祝准噶尔部武运昌隆,永为大明西北屏障。”
“谢天可汗吉言!”
宴席持续到申时末(下午五点)。
鄂齐尔图喝得满面红光,在两名侍从搀扶下告退,回驿馆休息。按照安排,使团将在归化城停留三日,接受都护府的回赐礼物,然后返回准噶尔。
但鄂齐尔图刚走,张世杰脸上的酒意就瞬间消散。
“徐长史。”
“臣在。”徐弘基上前。
“派‘夜枭’盯死驿馆。鄂齐尔图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起夜几次,本汗都要知道。”
“是!”
“刘主事。”
“臣在。”刘秉忠放下酒杯。
“那支燧发铳,立刻密封,八百里加急送完京城格物院,交宋应星亲自拆解研究。告诉他,重点看燧发机的构造、钢材的质地、还有……”张世杰顿了顿,“看看有没有俄文字母的标记。”
刘秉忠瞳孔一缩:“天可汗怀疑,这铳是沙俄所赠?”
“不是怀疑,是确定。”张世杰冷笑,“巴图尔珲台吉若真能从佛郎机人那里搞到燧发铳,何至于去年还被哈萨克人压着打?西域的葡萄牙商队,本汗清楚,他们卖的最多是火绳枪,而且是阉割版的。”
额哲此时也挥退左右,低声道:“天可汗,那誓词和贡品……”
“都是演戏。”张世杰走到窗边,望向驿馆方向,“九白之贡是表忠心,燧发铳是示威——看,沙俄给了我好东西,但我也愿意献给你,我还是心向大明的。至于那毒誓……越是赌咒发誓,越说明心里有鬼。”
“那我们还给他援助?精铁、火药、工匠,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张世杰转过身,眼神在暮色中幽深如潭,“本汗就是要看看,巴图尔珲拿了这些援助,会去对付谁。是真去打沙俄,还是转头用来整合卫拉特、甚至觊觎漠北?”
他走到案前,摊开那张准噶尔疆域全图,手指点在天山北麓的“斋桑泊”位置。
“鄂齐尔图说,沙俄哥萨克出现在这里,被他们驱逐了。但‘夜枭’十日前传回的消息是:哥萨克在斋桑泊西岸修筑了一个土木据点,驻兵约百人,还有两门小炮。如果准噶尔部真驱逐了他们,那据点是谁修的?炮是谁架的?”
徐弘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在撒谎!”
“不止撒谎,”张世杰的手指从斋桑泊向西移动,划过额尔齐斯河,最终停在“托木斯克堡”——那是沙俄在西伯利亚的重要据点,“本汗怀疑,巴图尔珲台吉和沙俄之间,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接触,而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甚至是协议。”
厅内陷入沉寂。
窗外,归化城的灯火渐次亮起。草原的夜晚来得快,方才还天色微明,转眼已是星斗初现。
许久,额哲才涩声问:“那天可汗要的三个月期限……”
“那是最后通牒。”张世杰的声音冰冷,“三个月内,如果准噶尔部真能拿出沙俄据点的详细舆图、真能砍下哥萨克的脑袋,那就说明他们至少还愿意做表面文章,本汗还可以慢慢收拾。如果不能——”
他没有说完。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那个未尽之意。
如果不能,那么刚刚立下毒誓、献上九白之贡的准噶尔部,就会成为大明下一个“犁庭扫穴”的对象。而这一次,战场将从辽东、漠北,转移到更遥远、更陌生的天山南北。
“报——!”
就在这时,一名“夜枭”密探匆匆入内,单膝跪地:“驿馆急报!准噶尔使团副使,半个时辰前悄悄离馆,去了城西的‘隆昌号’皮货铺!那铺子的掌柜是汉人,但‘夜枭’查明,他母亲是杜尔伯特部的女子,他本人常年往来西域、漠北,与沙俄商队也有接触!”
张世杰和徐弘基对视一眼。
隆昌号。
这个名字,在都护府的情报档案里,标注的是“可疑,疑似多方眼线”。
“继续盯,”张世杰缓缓道,“但不要打草惊蛇。本汗倒要看看,这位刚刚发誓‘永绝沙俄往来’的准噶尔使团,深更半夜去找一个可能通俄的商人,到底想谈什么。”
密探领命而去。
花厅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窗外,草原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八月末的寒意。归化城万家灯火,看似一片太平景象。但在这太平之下,从准噶尔使者踏进城门的那一刻起,一场关乎西北万里疆土、关乎两大帝国未来百年国运的暗战,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赌桌两端的棋手——
一位坐在这北庭都护府中,指尖还残留着那支燧发铳冰凉的触感。
另一位,远在天山脚下的伊犁河谷,或许正等待着使团带回的消息,盘算着如何在明国与沙俄之间,为卫拉特蒙古走出一条最有利的路。
只是这条路,注定铺满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