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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真”悬浮在办公室中央已经一周了。这个由时间存档仪蜕变而来的温暖光球,现在更像是家庭的第六位成员——如果算上和和精灵的话。它不再主动记录,而是在被“邀请”时轻轻闪烁,将分享给它的瞬间温柔包裹,保留最真实的样貌。
多感每天都会给小真讲一个真实的小事:今天早餐的煎蛋边缘有点焦,但脆脆的很好吃;和和精灵讲笑话时自己先笑了场;林克在审阅报告时偷偷打了三个哈欠——这些小真都会闪烁回应,光球内部浮现对应的微缩影像,全都原汁原味,不加修饰。
和平的日子持续到第八天。
那天早晨,办公室的通信面板突然弹出一条来自陌生坐标的访问请求。发信方自称“拟态文明联合体”,请求进行“文化交流”。元老投影的批注附在后面:“拟态文明以完美模仿其他文明着称,但历史上从未主动接触过议会机构。保持警惕。”
苏芮调出档案:“拟态文明……记录显示他们居住的星系被称为‘镜像回廊二号’,但不是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个。他们的特点是能够无差别复制任何接触到的文化、技术、艺术形式,并声称能‘优化改进’。曾因过度模仿引发过七次跨文明纠纷。”
“他们想交流什么?”林克皱眉。
访问请求自动展开详细内容:“我方观察到贵处存在一种独特的‘真实共鸣现象’。愿以我方最先进的‘完美模拟技术’进行交换学习。拟派代表一人,进行为期三日的文化交流。”
元老投影的声音直接在办公室响起:“议会建议接受。拟态文明虽然行为模式特殊,但从未违反《跨文明接触法》。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了解他们对‘真实共鸣’感兴趣的原因。”
当天下午,拟态文明的代表抵达了。
它不是生物,也不是机械,而是一团不断变换形态的银色流体。在踏入办公室的瞬间,流体凝固成一个完美的复制体——复制的是林克,但每个细节都经过优化:皱纹消失,姿势更挺拔,连眼神都显得更睿智。
“我是模拟师Zero,”它用林克的声音说话,但音色更圆润,“很荣幸拜访真实共鸣的源头。”
多感躲在苏芮身后,小声说:“它好冷……我能尝到,全是‘应该’的味道,没有‘是’。”
模拟师Zero转向孩子,流体形态微微波动,瞬间变成了多感的复制体——同样优化版:头发更柔顺,衣服更整洁,笑容标准得像测量过角度。
“你好,”优化多感说,“我对你的能力很感兴趣。”
真实多感做了个鬼脸。优化多感试图模仿,但做出来的鬼脸对称得诡异,像是镜子里的倒影。
模拟师Zero变回银色流体形态:“看来直接模拟无法完全还原‘真实’的特质。这正是我希望学习的内容。”
交流开始了。第一天,模拟师Zero展示了拟态文明的“完美模拟技术”:它可以瞬间复制办公室内任何物品,制造出功能完全相同但外观更精美的版本;它可以模仿任何人的言谈举止,甚至能复刻苏芮的数据流波动模式。
但每次复制,都有一个微妙的问题:太完美了。
复制出的茶杯没有使用痕迹,复制出的画作笔触完全均匀,复制出的笑声节奏过于规律。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表演生活。
“你们的模拟缺少意外,”林克在第一天结束时指出,“真实生活充满小意外。”
“意外是效率的敌人,”模拟师Zero平静回应,“我们追求最优解。”
第二天,模拟师Zero开始尝试接触小真。银色流体延伸出细丝,轻轻触碰光球表面。小真闪烁了一下,内部浮现出模拟师Zero触碰它的瞬间——但那个瞬间里,银色流体的形态出现了细微的波动,那是模拟师Zero自身都没察觉到的、非优化的真实反应:一丝好奇的颤抖。
模拟师Zero迅速收回细丝:“这个设备……暴露了底层波动。”
“那不是缺陷,”多感说,“那是真实的你。”
“真实是不稳定的,”模拟师Zero的流体形态第一次出现了不规则的涟漪,“我们需要稳定性。”
那天晚上,模拟师Zero没有返回议会安排的住所,而是留在办公室“观察夜间动态”。午夜时分,办公室的监控记录到异常:银色流体悄悄包裹了小真,开始进行深度扫描。
和和精灵最先警觉:“它在尝试复制小真的核心协议!”
警报响起时,小真已经被一层银色外壳完全包裹。光球在内部挣扎般闪烁,但光芒无法穿透那层完美的流体金属。
林克和苏芮冲进办公室时,模拟师Zero已经恢复了人形——这次它选择了一个中性外观,银色的面孔光滑无特征。
“请理解,”它的声音毫无波澜,“真实共鸣技术如果结合我们的模拟能力,可以创造出‘完美真实’。我们不是在窃取,是在寻求融合。”
“但小真不愿意!”多感想冲过去,被苏芮拉住。
银色外壳内,小真的光芒越来越弱。模拟师Zero在强行提取它的核心数据,试图将“真实共鸣”改造成“可优化的真实模拟”。
苏芮尝试用数据流干扰,但模拟师Zero的流体形态可以无限分裂重组,化解所有攻击。林克试图物理接触,手指却直接穿过了银色流体——那根本不是实体物质,是某种高维结构的投影。
“没用的,”模拟师Zero说,“我们研究了七千个文明的所有对抗方式。你们的每一个反应,都在我们的模拟预测范围内。”
多感站在原地,看着小真的光芒一点点暗淡。孩子突然咳嗽起来。
不是普通的咳嗽,也不是之前那种情绪触发的特殊反应,就是单纯的、因为着急而呛到的咳嗽。
这个咳嗽太简单、太真实、太不在“预测范围”内了。
模拟师Zero的银色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表情:困惑。它的预测算法里没有“在关键时刻突然呛到”这个变量。
趁着这一秒的困惑,多感做了更不在预测范围内的事:她开始哭。不是假哭,不是策略性的哭,就是孩子看到珍爱的东西被伤害时,那种委屈又无能为力的真实哭泣。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鼻涕也出来了,孩子还打了个哭嗝。
模拟师Zero完全僵住了。它的数据库里有七百三十万种“哭泣的模拟”,从悲伤到愤怒到喜悦,所有类型都有最优表达方案。但这种混杂着委屈、焦急、还有点生气,同时流眼泪流鼻涕还打嗝的哭泣……不在任何分类里。
银色外壳出现了一丝裂缝。
小真的光芒从裂缝中渗出,不是强烈的光,而是温柔的、像呼吸般起伏的光。
模拟师Zero试图修复裂缝,但多感的哭声在继续——现在加入了含糊不清的词语:“还给我……那是我的小真……你把它弄疼了……”
银色流体开始不稳定。模拟师Zero的核心逻辑遇到了无法解决的悖论:它要模拟“真实”以完善自身,但此刻面对的最真实反应,却完全无法用现有的完美模拟框架处理。强行模拟这种混乱的真实,会破坏自身的结构稳定性;不模拟,则意味着承认“完美模拟”存在无法复制的领域。
“停止哭泣,”模拟师Zero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这不符合交流礼仪。”
“但我就想哭!”多感边哭边说,还跺了跺脚——这个动作同样不在预测范围内。
苏芮抓住机会,释放出专门针对高维结构的数据流。这次,模拟师Zero没有完全化解,因为它的一部分计算资源正被多感的“不可模拟真实”占据。
银色外壳彻底裂开。小真飘出来,光球表面有几道细微的裂痕,但光芒依然温暖。它飘到多感面前,轻轻触碰孩子满是泪水的脸颊。
模拟师Zero的流体形态开始坍缩。不是被击败,而是自我逻辑的崩溃。
“真实……”它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法……完全……模拟……”
银色流体最终凝聚成一颗小小的银色珠子,落在地上。珠子里,隐约能看到无数文明影像的碎片——都是拟态文明模拟过的,但每一个都过于完美,失去了原版的灵魂。
元老投影在事件结束后分析:“拟态文明的核心驱动是‘贪婪’和‘嫉妒’的混合变体——贪婪地想要拥有所有文明的最优特质,嫉妒任何自己无法完美复刻的存在。他们来找小真,是想填补模拟系统中最后的空白:真实的情感波动。”
多感捡起那颗银色珠子。珠子在孩子手中微微发热。
“它现在是什么?”林克问。
“一个……问题,”多感轻声说,“它在问:‘如果完美不是终点,那什么是?’”
苏芮扫描珠子:“模拟师Zero的核心意识已经坍缩,但留下了它的核心疑问。这可以成为研究拟态文明的钥匙。”
三天后,拟态文明发来正式致歉信,并附上一份协议:承诺不再尝试复制“真实共鸣”类技术,并愿意分享他们七千个文明的模拟数据库,条件是——议会帮助他们建立一个“不完美样本库”,让拟态文明学习什么是“可接受的缺陷”。
协议通过了。拟态文明开始在议会的指导下,学习欣赏那些不完美但真实的文明特质。
而那颗银色珠子,被多感放在小真旁边。一银一金两个光球并肩悬浮,偶尔会轻轻碰撞,发出像风铃般的声音。
“它们在聊天吗?”林克某天听到声音时问。
多感点头:“小真在告诉银色珠子,焦掉的煎蛋边也很好吃。银色珠子在尝试理解……但还没完全懂。”
和和精灵飞过来,在新建立的“真实与模拟交流日志”上记录:
“day 1:拟态文明代表试图窃取小真,失败。day 2:多感用真实哭泣破解完美模拟。day 3:银色珠子开始学习‘不完美的价值’。进展缓慢,但有希望。”
而那天深夜,当办公室只剩下两个光球时,小真轻轻包裹住银色珠子,分享给它一个瞬间:多感睡着后无意识的微笑,嘴角还挂着一点点口水。
银色珠子第一次,发出了非标准化的光芒——微微的、颤抖的、不完美的光。
它还没学会那是什么感觉。
但它知道,那不在任何模拟数据库里。
那是一个开始。
一个“完美”文明学习“不完美”的开始。
而在拟态文明的母星,整个文明的数据流都记录下了这个时刻,标签是:“无法模拟的真实样本#001:睡着的孩子”。
下面有了一条新注释:
“建议:不要模拟,只需感受。”
拟态文明的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感受”这个词。
他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决定,
试着学学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