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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正日,九月九,戌时。吴家大院灯火泼天,锣鼓、鞭炮、铜锣、唢呐,一声接一声,比过年还闹。前厅在开「八仙寿」,后厨在蒸「百鸟朝凤」,狼狗被白玉兰的「醉仙露」麻得脚步发飘,赵盒子却浑然未觉,还道是狗也高兴,跟着锣鼓点打摆子。天时、地利、人和,像三股绳子拧成一根缆,把我往石狮嘴里拽。我掐着怀表,铜秒针「嚓嚓」走,心里默念:换岗八分钟,一炷香多三十息,成败在此。

我提前猫在染坊屋顶,把家伙一字排开:驴胶、迷香、铁丝、钢锥、羊肠手套、夜行衣、最后是一枚磨得发亮的口琴。口琴铜壳上刻着「夜来香」三字,是师父的遗物,也是我的秘密武器——狼狗再凶,也是畜生,听见舒缓的调子,尾巴会下意识打拍子。我试过无数次:在城根下吹,野狗围着我转圈;在破庙吹,母狗把崽子都叼来听。今天,我要让那四条半醉的狼狗,听我的演唱会,睡我的摇篮曲。

亥时三刻,鼓乐最闹,戏台唱《麻姑献寿》,嗓门拔到顶,连房顶瓦片都在颤。吴小秃在前门迎客,赵盒子带两个护院在石狮附近巡夜,每趟来回二百步,快慢差不离。我数了五天,摸出规律:赵盒子走到「八部天龙」影壁必停,点烟、咳嗽、再回头;这段空档,八分钟。我换好夜行衣,把驴胶揣袖里——驴胶是关中贼祖宗传下的「无声锁」:灌进锁孔,一捏一拉,便能拓出钥匙胚;再点「迷香」,一寸香能睡一头牛;铁丝钢锥,撬门拔闩;口琴,压轴大戏。

我叼着黑巾,顺着染坊柱子滑到地面,像一摊墨影。墙根堆满寿宴空箱,我钻箱底,一寸寸挪到吴家外墙排水口。排水口有铁栅,上次我来踩点,已用醋泡了半月,铁栅根烂成酥皮,一掰就断。我缩骨挤进去,肚皮擦着腥臭污水,却闻见自己身上的「千味散」——鱼腐、薄荷、樟脑、臭鸡蛋,像打翻了的酱缸,把人气全盖了。赵盒子就算把鼻子贴到我屁股上,也得先呕三口。

钻出排水口,是后花园的「九曲溪」——人工小溪,弯弯绕,像盘蛇。溪上有桥,桥头挂灯笼,灯下站着两个小厮,正倚栏看前厅焰火。我贴地爬,草叶割脸,也不敢出声。溪水倒映灯笼,红光碎成一片,我趁光暗交替,潜到桥底,手扣石缝,像壁虎横移。过了桥,是桂树墙,白玉兰昨夜喂狗的地方。我探头,看见四条狼狗果然被铁链拴在树脚,链长三米,刚好够它们互相闻屁股,却够不着桂树外三尺。我摸出怀表,还有十分钟到换岗,得先让狗安静。

我叼上口琴,指尖轻轻吹,声音被戏台的锣鼓盖得七七八八,但狗耳朵灵,「尼姑」最先抬头,耳朵转成小雷达。我换低音,慢慢吹《夜来香》前奏,像给它们挠耳背。果然,四条狗尾巴开始打拍子,「和尚」最夸张,竟跟着「sha-la-la」晃屁股。我一颗心放下半截,掏出一小包「醉仙露」——昨夜白玉兰掉在地上的小瓶,我偷偷捡的。这玩意比蒙汗药还狠,我倒在掌心四粒,裹进四块事先备好的猪油渣,轻轻一抛,狗们张嘴接住,舔得滋滋响。不到三十息,四条狼狗先后打晃,「老道」想抬腿撒尿,尿到一半就趴下,嘴里还嚼着空,像做梦啃骨头。

搞定狗,我翻窗进夹道。夹道黑得像煤窑,尽头微光,是石狮背面的那盏「长命灯」。灯罩是红纸,光被夜风吹得忽闪,像个狮子心跳。我贴墙走,步幅半步,脚尖先落,再碾后跟,一点声都不带。快到出口,我听见脚步声——赵盒子来了。我缩身,钻进墙根堆的寿礼盒空箱,留一丝缝看外头。赵盒子穿深蓝缎褂,盒子炮在腰下晃,他走到影壁前,划洋火点烟,火光照出肉瘤上的汗毛。我屏住呼吸,心脏却打鼓:砰、砰、砰,节奏竟对上《夜来香》。赵盒子吸一口烟,突然回头,目光像鞭子,刷地扫向我这边。我浑身毛孔集体立正,手里攥紧口琴,生怕金属反光。好在他只是吐口痰,继续巡走。我数他步数:一、二、三……二百零一步,拐弯,消失。怀表咔哒——八分钟计时开始!

我像离弦箭蹿到石狮前。狮子在灯下张着巨口,獠牙反光,上颚还粘着白日里小孩挂的彩球,显得狰狞又滑稽。我低语:「狮子哥,借你眼珠用用,改天请你听戏。」双手攀耳,脚蹬基座,嗖地爬上狮头。狮嘴离地一丈二,我骑在它脖子,掏驴胶——先封暗锁。狮嘴深处有根铜闩,指头粗,上着暗簧,一拨就响。我把驴胶捏成条,顺簧缝塞满,再吐口唾沫润软,轻轻一压——簧舌被胶吃住,像蛀牙被糖粘住,怎么晃都不出声。第二步,迷香。我拔出一寸香,插在狮舌根,用火折点着,青烟袅袅,顺狮喉灌进肚。狮腹是空的,烟在里面打旋,从牙缝丝丝溢出,像狮子偷偷抽烟。我戴羊肠手套,防胸口潮气,也防留下指纹——听说杜先生还能辨指油。

烟起,我含口琴,吹最后一段《夜来香》。这次声音极低,几乎只是气流,却让我自己稳住心跳。我双脚踩狮唇,手扒上颚,身体悬空,头灯照进喉洞——两颗玉珠静静躺在舌根,像两只小月亮,黄里透青,青里泛暖。我胸腔一热:十万大洋!涮羊肉馆!金盆洗手!指尖探进去,珠子上沾着口水一样的潮汽,滑得像肥皂。我掏铁丝,弯成小钩,先勾左边,珠子轻晃,却像长在石床,纹丝不动。再勾右边,同样失败。我一愣:珠子被胶封了?还是暗簧卡住?时间只剩五分钟,我额头汗滚进眼角,辣得生疼。我换钢锥,顺珠边轻撬,咔——微响,像指甲刮瓷,我心提到嗓。好在赵盒子不在,戏台正唱《天女散花》,铜锣盖住了。

再撬,珠子松了,可只松半分,像抽屉被暗闩挡住。我憋住气,用锥尖探边,终于摸到一根发丝细铜丝,横贯两珠,是「鸳鸯锁」——一珠动,另一珠报警,若硬拔,会扯动狮腹内的铜铃。我骂声娘,只能先断丝。铁丝太软,钢锥太粗,我摸向腰间,掏出「鱼肠剑」——其实是西洋怀表发条磨成的细刃,比头发厚不了多少。我屏息,手腕悬空,鱼肠刃贴铜丝,轻轻一割,「叮」——丝断,铃未响。我大喜,再勾左珠,珠子离座,像婴儿被摘离奶头,「啵」一声到手。右珠同样,也落下。我掏鹿皮袋,把珠子裹两层,再塞进衣内袋,贴胸——冰凉瞬间透进皮肉,像两块小冰棺,冻得我打颤,却也让我狂喜:到手了!

还剩三分钟,我原路撤退。先抽迷香,踩灭,收回袖内;再抠驴胶,拉出簧舌,恢复铜闩原状;狮嘴合上,巨兽闭嘴,像从未开口。我顺狮颈滑下基座,脚刚点地,忽听「喵——」一声惨叫,一只黑猫从狮背跃下,正踩我肩,爪子勾破夜行衣。我吓一跳,猫也吓一跳,落地回身,背毛炸起,绿眼瞪我。与此同时,「和尚」在桂树那边突然抬头,发出低吼——显然猫味刺激,狗醉意醒了一半。我暗骂晦气,口琴来不及吹,只能掏「千味散」竹筒,扭盖一扬,粉末像灰雪扑面。猫被呛得蹦高,「嗖」蹿上房;狗们喷嚏连天,链绳哗啦,竟把固定钉拔起半寸。我趁乱往夹道跑,脚下却一滑——踩到刚才猫撞落的小彩球,「噗通」坐了个屁股墩。尾椎剧痛,我咧嘴无声,却听见「咔哒」——怀表到点,八分钟!远处脚步声起,赵盒子回头了!

我咬牙爬起,拖伤臀钻进夹道。迷香余味还在,狮嘴微张,像打无声的哈欠。我回头最后一眼,月光正移到狮眼空洞,没了玉珠,黑漆漆的像两个盲窟窿,却仿佛对我笑:小子,拿得走,守不守得住?我没空回笑,一路鼠窜。狗在打喷嚏,赵盒子在骂娘,杜先生——我不知他在哪,但肯定在某处耸鼻子。我胸口的两颗珠子,随着奔跑上下跳,像两只小冰球,撞得肋骨发疼,却提醒我:活物在,宝贝在;命在,钱在!

翻墙、落水、钻洞,再回染坊屋顶,我瘫坐在瓦沟,喘得像破风箱。前厅锣鼓正急,戏子唱到「寿比南山」最高腔,「山」字拖得九曲十八弯,弯里全是我的冷汗。我掏鹿皮袋,珠子沾了体温,已不再冰,却渗出细密水雾——真货!我对月举珠,月光透玉,里面像有烟在走,走成两只小狮子,对我点头。我咧嘴笑,却笑到一半打哆嗦:怀表咔哒咔哒,还在走,像催命;而更远的地方,白玉兰的桂花香,正随风飘来,像另一条索命的丝线,轻轻缠住我脚腕。

努力到此,才刚过半。珠子出了狮嘴,却未出吴府;出了吴府,还未出保定;出了保定,还要过层层关卡、黑白两道、赵盒子的枪、杜先生的鼻、白玉兰的笑。我抬头看月,月亮像被狮子咬掉一块,缺得锋利。我把珠子贴身藏好,夜行衣撕下的破条顺手抛进染缸,墨黑一瞬被红水吞没。我深吸一口带染料的夜气,喉咙辛辣,却觉得无比清醒:下一步,不是逃,是活着演完这场大戏;不是藏,是让别人找不到;不是守,是反击。狮子闭嘴了,可我李三的嘴,才刚刚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