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阴森压抑的地下魔窟已有三日。
玄奘师徒三人,带着数千名刚刚脱离蛊惑、惊魂未定的百姓,跋涉于荒芜崎岖的山岭之间。这些百姓虽得玄奘佛力滋养、陈默甘霖润泽,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但元气大伤,体虚力弱,兼之心神受创,行进速度极为缓慢。队伍中时常能听到压抑的咳嗽声、孩童因饥饿和疲惫发出的低低啜泣、以及大人们茫然四顾时发出的沉重叹息。
玄奘一路沉默前行,面容虽依旧平静,眉宇间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沉重。他尽可能地将自身恢复不多的佛力化为细微而持续的安抚之意,笼罩着整个迁徙的队伍,如同为受惊的羊群撑起一把无形的庇护之伞。然而,带着如此多孱弱的凡人行走于这荒山野岭,危机四伏,他的心神无时无刻不在高度戒备之中。
孙悟空则显得烦躁许多。他扛着金箍棒,一会儿窜到队伍最前方探路,一会儿又掠至队尾警惕后方,火眼金睛不时扫视着周围的密林山涧。他性子急,最受不得这般磨蹭,尤其是一想到那魔头临死前发出的诡异召唤,更是让他觉得仿佛暗处总有眼睛盯着,浑身猴毛都不自在。偏生这些凡人走不快,打不得骂不得,让他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只能时不时揪一把路边的野草,放在嘴里狠狠嚼着。
陈默的状态介于两者之间。他的伤势恢复了大半,但琉璃心灯本源受损,并非短时间能够痊愈,此刻面色仍有些苍白,气息也不如往日悠长。他默默跟在玄奘身侧,一方面协助师父照看队伍中特别虚弱的人,另一方面则全力运转混沌之瞳,感知着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小雷音寺的经历让他更加警惕,深知那些邪祟之力往往隐藏于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日头渐烈,山路越发难行。百姓们早已疲惫不堪,脚步踉跄,若不是求生的本能和对玄奘师徒的依赖支撑着,恐怕早已瘫倒在地。
“师父,前头山坳里好像有个村子!”负责在前探路的孙悟空一个筋斗翻回来,指着前方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众人精神一振,努力抬头望去。果然,在前方几座山峦环抱之处,隐约可见一些低矮的屋舍轮廓,炊烟袅袅,似乎还有人影走动。
有村庄,就意味着可以暂时歇脚,或许能讨些吃食清水,对于这支濒临极限的队伍来说,无疑是天降甘霖。
玄奘凝目望了片刻,眉头却微微蹙起。他并未感知到明显的妖气或邪气,但那村庄…似乎过于安静了些。此时已是正午,按理应是炊烟最盛、人声稍显之时,但那几缕炊烟却透着一股懒散无力,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寂之中,与周遭山林的生机勃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悟空,小心探查,莫要惊扰了村民。”玄奘低声嘱咐。
“晓得!”孙悟空应了一声,身形一晃,已化作一只轻巧的山雀,扑棱着翅膀向前飞去。
约莫一炷香后,山雀飞回,落地现出真身。孙悟空挠了挠脸,表情有些奇怪:“师父,村里有人,但…怪得很。家家户户门窗大多紧闭,街上没几个人走动,偶有几个妇孺出来打水,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脸色木然,问话也爱答不理,像是…像是丢了魂似的。俺老孙转了一圈,没发现明显的妖气,但总觉得那地方闷得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陈默闻言,混沌之瞳中琉璃光华微微流转,凝神感知,片刻后沉吟道:“师父,我也未察觉强烈邪气,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极淡的…惰性气息,如同陈年的蛛网,灰蒙蒙地覆盖一切,能悄然消磨人的生气与心志。”
玄奘默然片刻,看着身后眼巴巴望着村庄、充满渴望的百姓们,终是轻叹一声:“无论如何,需得让众人歇息补充。我等小心便是。”
队伍缓缓靠近村庄。村口立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刻着“盘丝岭 濯垢泉村”几个字,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村中的房屋多以土石混合搭建,低矮而陈旧,许多屋顶茅草已变得灰黑,显得破败不堪。正如孙悟空所言,街道上空空荡荡,门户紧闭,偶有从门缝窗隙中投来的目光,也迅速躲闪开去,带着一种麻木的警惕。
唯一的例外,是村中唯一一口看起来还算清澈的水井旁,正有两个穿着粗布衣裙、脸色蜡黄的妇人低着头打水。她们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到玄奘这一行浩浩荡荡、却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外来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麻木,打了水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麻烦。
玄奘上前,单手立掌,温言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留步。贫僧乃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这些皆是落难之人,途经宝地,人困马乏,欲求一歇脚之处,讨些斋饭清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两名妇人脚步顿了顿,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道:“村子破败,没什么好招待的。井水就在这儿,你们自取便是。吃的…家家都紧巴,怕是匀不出多少。”声音干涩,毫无热情。
另一人则补充道:“歇脚…村东头有间废弃的土地庙,虽然破了点,但遮风避雨还行。你们…别在村里乱走,尤其是日落之后。”说完,也不等玄奘回应,便提着水桶快步离开了。
态度可谓冷淡至极,甚至带着几分避之不及的意味。
孙悟空看得心头火起,嘟囔道:“什么态度!俺老孙还懒得搭理你们呢!”
玄奘抬手止住他的抱怨,平静道:“入乡随俗,既主人家不便,我等自便便是。悟空,带人去土地庙安置。陈默,组织些人手,取水并看看能否在左近寻些野果吃食。”
土地庙果然如妇人所言,十分破败。庙墙倾颓,屋顶漏光,蛛网遍布,泥塑的土地神像也早已斑驳脱落,看不出本来面目。但总算有个能聚集歇息的地方。百姓们早已累极,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涌入庙中及庙前空地,东倒西歪地坐下休息,一时间,呻吟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陈默带着几个稍有力气的青年在附近山林边缘找到了些野果,又猎到几只山鸡野兔,虽杯水车薪,但也勉强能让众人垫垫肚子。孙悟空则负责看守水井,维持取水秩序,他往井边一站,那股凶悍之气自然流露,倒也无人敢争抢。
玄奘则在破庙一角清理出一小块地方,盘膝坐下,捻珠诵经,柔和的佛光如同水波般缓缓荡漾开去,继续安抚着众人惊魂未定的心绪,同时也将这座破庙笼罩在一层微弱的守护之中。
然而,随着夕阳西下,天色渐暗,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开始在这小小的村落里弥漫开来。
白天那死气沉沉的氛围,到了夜晚非但没有被黑暗吞噬,反而变得更加浓重。家家户户早早便熄了灯火,整个村庄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连犬吠鸡鸣之声都听不到,仿佛所有活物都提前陷入了沉睡,或者说…被什么东西强制扼住了声响。
空气中,那股陈默白天感知到的、“惰性”的气息似乎变得活跃了一些,如同无形的、粘稠的蛛丝,悄然弥漫在夜风里,试图缠绕上每一个尚未沉睡的生灵,将他们的活力与思绪也一同拖入那死寂的泥潭。
玄奘睁开了眼睛,目光穿透破庙的窗棂,望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他指尖的佛珠捻动速度微微加快。
孙悟空变得异常警惕,他不再四处走动,而是蹲坐在庙门门槛上,金箍棒横在膝前,火眼金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灼灼金光,耳朵不时轻微转动,捕捉着夜色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陈默也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他识海中的琉璃心灯火苗似乎受到某种压制,燃烧得有些滞涩。他走到玄奘身边,低声道:“师父,这村子果然有古怪。白日的死寂或是表象,这夜间的气息…更像是一种缓慢的掠夺与禁锢。”
玄奘微微颔首:“静观其变。源头未明,不可妄动。”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沙沙”声,被夜风送入了庙中。
那声音极其细微,像是春蚕食叶,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尖在极其轻柔地刮挠着地面、墙壁、乃至…人的皮肤。它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整个村庄都被这种细微的声响所包围。
庙中一些尚未睡熟的百姓似乎也听到了,不安地翻动着身体,发出模糊的梦呓,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仿佛在梦中正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逐。
孙悟空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庙外的黑暗。陈默也屏住了呼吸,混沌之瞳全力运转,试图捕捉那声音的来源。
然而,那“沙沙”声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无声地编织着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而他们,正是落入网中的猎物。
玄奘缓缓站起身,走到庙门口,与孙悟空、陈默并肩而立。他望着那浓稠的、仿佛孕育着未知危险的夜色,手中的九环锡杖散发出淡淡的、温暖的佛光,如同黑夜中唯一坚定的灯塔。
“看来,此村名为‘濯垢’,却未必真能涤净污秽。”玄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冽,“这漫漫长夜,恐难安宁了。”
无形的蛛丝,仿佛已悄然缠绕上身。盘丝之劫,悄然拉开了序幕。这并非惊天动地的魔怪现身,而是另一种更阴柔、更粘稠、于无声处慢慢收紧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