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莹白的玉镯,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刺痛了马一良的眼睛。
他看着妻子殷切的眼神,心中天人交战。
他又何尝不想立刻听到女儿的声音,确认她的平安?
那份血脉亲情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点头同意的瞬间,理智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即将决堤的情感。
他猛地伸出手,宽厚而略带薄茧的手掌,坚定而又轻柔地覆在了妻子握着玉镯的手上,阻止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雅箫,不可。”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郭雅箫愕然抬头,不解地望着他。她看到了丈夫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深切的思念,有挣扎的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冷静与克制。
“为何?”她轻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我们只是想知道秀英是否安好,这……这难道也算是小事吗?”
“于我们而言,是关乎亲情、寝食难安的大事。”马一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他握着妻子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心中一片酸涩,“但于圣皇陛下而言,这确确实实,只是微不足道的私人家事。”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将心中的考量清晰地传达给妻子:“雅箫,你须明白,卫兄弟……陛下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与我们纵情江湖、把酒言欢的卫小宝了。”
“他是圣皇,是执掌乾坤、日理万机的天下共主。”
“他的身边,是波谲云诡的朝堂,是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是关乎亿万黎民苍生的军国大事。我们这深夜传来的、只为询问女儿近况的讯息,在陛下看来,会是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妻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恃宠而骄?是不知分寸?还是……别有用心,试图以亲情为纽带,试探圣意,甚至是借机攀附?”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郭雅箫的心上。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并非不懂这些道理,只是被思念之情冲昏了头脑,此刻被丈夫点破,才恍然惊觉其中的利害关系。
“更何况,”马一良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宿州举兵’之事,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
“此事关乎我们马家,乃至无数追随者的身家性命和未来气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与陛下之间的联系,尤其是通过这枚象征着特殊关系的‘同心镯’,更是敏感至极。”
“任何一丝不必要的动静,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测,甚至可能打乱陛下的某些部署,给我们的大计带来难以预料的风险。”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玉镯,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情谊的珍视,更有对现实局势的清醒。
“这枚手镯,是我们的护身符,也可能成为催命符。”
“它代表着一份旧情,一份信任,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我们不能,也绝不可以,将这份珍贵的资源,浪费在儿女情长的问候之上。这份情谊,要用在刀刃上。”
说到这里,马一良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他再次将妻子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清香,声音变得温柔而充满抚慰的力量:“雅箫,我知你心系秀英,我何尝不是如此?她是我的亲女儿,我心中的牵挂,绝不比你少半分。”
“但正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更要沉得住气,要看得更远。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抬起手,指向窗外那轮渐渐西斜的明月,目光似乎也随之变得悠远而坚定:“等待。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等到宿州事成,我们手握足够的资本和功绩,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能够为陛下分忧,为天下效力之时。”
“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联系陛下,无论是为公献捷,还是为私探亲,都将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
“那时,我们与秀英相见,也方能坦然相对,不给她增添任何麻烦和负担。”
“我相信,”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秀英她若知晓我们的处境和考量,也必定会理解,并且支持我们今日的决定。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拘泥于小情小爱的女子。”
一番话语,如同拨云见日,彻底驱散了郭雅箫心中的迷雾和冲动。
她依偎在丈夫坚实而温暖的胸膛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那颗焦灼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是啊,她怎么忘了,他们所处的,是怎样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
他们肩负的,是怎样一份不容有失的责任。
亲情固然珍贵,但若因一时情切而坏了大事,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丈夫的冷静、远见和那份深藏于克制之下的、对女儿更为深沉厚重的关爱,让她感到由衷的敬佩,也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
她轻轻地将那枚通讯手镯重新贴身收好,仿佛那不是一件法器,而是一份需要以生命去守护的承诺和责任。
然后,她伸出手,回抱住丈夫的腰身,将脸庞深深地埋入他的衣襟之间。
“我明白了,一良。”她的声音闷闷的,却充满了信任与依赖,“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们……再等等。”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的月色,目光已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坚韧与期盼:“等到宿州捷报传来,等到我们能够光明正大地联系秀英的那一天。我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马一良低下头,看着妻子重新变得清亮和坚定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无限的爱怜。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嗯,不会太远的。”他低声承诺,像是在对妻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和那远方的女儿说。
“一良,有些话不知道当不当讲?”郭雅箫想起郭子兴的事情,犹豫的说道。
“你我夫妻之间,有何事不可以说的?直说无妨。”马一良抱着妻子说道。
郭雅箫说道:“我总觉得郭元帅有点居心不良……他居然想让圣皇给他做国师?”
“哈哈哈……”马一良说道:“我这大哥,就是脾气耿直一些,没什么居心不良的,都是为了反抗蒙古大业……”
“但愿是我想多了!”郭雅箫有点担心的说道。
夜色,愈发深沉了。
月光静静地流淌,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相互依偎、彼此支撑的夫妻。
远处的虫鸣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交融的呼吸声。
对马秀英的牵挂,并未因这番谈话而消减分毫,反而如同这窖藏的老酒,在心底沉淀得愈发醇厚。
但他们已经学会了将这份蚀骨的思念,转化为更加坚定的意志和力量。
前路或许漫长,或许布满了荆棘与未知的风险,但他们心中有爱,有信念,有彼此,更有对未来的共同期许。
他们相信,暂时的忍耐,是为了将来更安稳、更长久的团聚。
而在那注定要到来的、与命运相关的宿州烽火燃起之前,他们所能做、也必须做好的,便是这漫长而充满希望的——等待。
三天之后,马一良和郭雅箫辞别郭子兴一家,率领着以一千濠州精锐为骨干,以及陈友谅等数名偏将辅佐的义军,悄无声息地潜行,直扑那座即将决定他们命运的城市——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