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猎苑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如同在洛阳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惊雷。虽然最终以吴王李恪的狼狈退却告终,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却久久不散,甚至更加浓烈。
所有人都清楚,这已不再是暗地里的倾轧算计,而是撕破脸皮的公开对抗。退朝回府的吴王李恪,将自己关在宏义宫最深处的书房里,整整一日未曾露面。
碎裂的瓷器声、压抑的咆哮声不时传出,让门外侍立的仆从噤若寒蝉。
耻辱!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李恪面色铁青,眼中布满了血丝,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他李恪,太宗爱子,血统高贵,名望素着,何曾受过如此大辱?
竟被那个出身卑微、靠女人上位的“八弟”当众以武力威慑,逼得他不得不退缩!
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李贞……你欺人太甚!”李恪一拳狠狠砸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颤。
他意识到,常规的舆论打压、政治构陷,在掌控着绝对军权和洛阳部分防务的李贞面前,效果已然有限。
李贞可以不在乎清议,甚至可以践踏所谓的“规矩”,因为他手中握着最硬的拳头。
要想扳倒他,必须找到能一击致命的、无可辩驳的“铁证”!
什么样的铁证最具杀伤力?莫过于“谋反”!
一个疯狂而阴毒的念头,在李恪心中迅速滋生、膨胀。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接近李贞核心圈子、又能被自己掌控的人,去“制造”出李贞意图篡逆的证据。
书信、印信、甚至是……龙袍玉玺!只要操作得当,便可将其打成十恶不赦的逆臣,届时,就算他手握重兵,也难逃天下口诛笔伐,众叛亲离!
“杜正伦!”李恪嘶哑着声音低吼。
一直候在门外的谋士杜正伦应声而入,神色凝重:“王爷。”
“我们安插在摄政王府的眼线,最高能接触到哪个层级?”李恪目光阴鸷。
杜正伦沉吟片刻,低声道:“王爷,李贞治府极严,尤其是内院,多是武媚娘从晋王府带出的老人和飞凤卫把控,针插不进。
我们的人,多在外部洒扫、采买等环节。唯一一个……勉强能接触到些许内院消息的,是浆洗房的一个管事嬷嬷,姓孙。
她有个远房侄女,曾在王府内院当过三等丫鬟,后来因……因试图勾引王爷未遂,被武媚娘寻了个由头贬到了浆洗房,心中积怨已久。”
“勾引未遂?积怨?”李恪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就是她!想办法接触这个孙嬷嬷,许以重利,不,用她全家老小的性命威胁!让她说服她那侄女,替本王做一件事……”
一场极其隐秘而恶毒的阴谋,在黑暗中紧锣密鼓地布置开来。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邸,紫宸殿书房。
烛火通明,李贞并未如外界传言那般沉溺酒色,而是与武媚娘对坐弈棋。黑白棋子错落玉盘,看似闲适,两人低声交谈的内容却关乎生死。
“李恪今日受此大辱,绝不会善罢甘休。”武媚娘落下一子,声音清冷,“以他的性子,接下来,要么狗急跳墙,要么……会行险招,试图伪造无可辩驳的重罪,将我们置于死地。”
李贞指尖夹着一枚黑子,目光落在棋盘一角,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思考棋路,淡淡说道:“无非是谋逆之类的手段。他如今能利用的,只有府内那些早已被我们标记过的‘钉子’。”
武媚娘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诮:“金叶今早递来消息,宏义宫的人,暗中接触了浆洗房的孙嬷嬷,还秘密控制了她城外弟弟一家。看来,是想逼她那个因你‘不近女色’而怀恨在心的侄女,做点什么了。”
李贞闻言,手中棋子轻轻落下,发出清脆一响,截断了武媚娘一条大龙的去路。
他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洞悉一切的平静:“果然还是这套。告诉金叶,将计就计,陪他们演下去。他们想要什么‘证据’,就‘帮’他们造得逼真些。另外,保护好孙嬷嬷的家人。”
“明白。”武媚娘点头,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不过,这等背主求荣、心存怨怼的贱婢,事成之后,留不得。”
“自然。”李贞语气冷漠,“王府之内,容不下二心之人。待其价值用尽,便是清理门户之时。”
一切,都在无声的暗流中进行。李恪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对手的掌控之中。
两日后,深夜。摄政王府,浆洗房院落角落,一间堆放杂物的陋室。
那名曾被贬至此处的丫鬟,名叫春桃,此刻正瑟瑟发抖地跪在一个蒙面黑衣人面前,手中紧紧攥着一小锭金子和一个绣着特殊纹路的香囊。
香囊是孙嬷嬷偷偷给她的,说是只要将其放入王爷书房某个特定柜子的隐秘夹层,事后还有重赏,并能帮她离开王府,远走高飞。
若不从,她在城外务农的父母弟妹,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春桃脸色惨白,内心充满恐惧和挣扎。她恨武媚娘的严苛,也怨李贞的无情,但真要她做这种栽赃谋逆、足以诛九族的大事,她如何不怕?
“动作快点!巡夜的护卫快过来了!”蒙面人压低声音催促,语气凶狠。
春桃咬咬牙,想起爹娘弟妹的安危,想起自己在这浆洗房暗无天日的生活,一股恶向胆边生的戾气涌上心头。
她将金子和香囊塞入怀中,蹑手蹑脚地朝着内院书房的方向摸去。
春桃熟悉下人的换班间隙和巡逻盲点,竟真的被她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书房外。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两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飞凤卫的暗哨,早已将她牢牢锁定。
春桃屏住呼吸,轻轻撬开书房一扇平时少人注意的侧窗,灵活地钻了进去。
凭借记忆,她摸索到那个指定的书架,颤抖着手,将那个绣着龙形暗纹、内藏“密信”半角的香囊,塞进了书架底层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大汗,心脏狂跳,慌忙原路返回。
春桃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她塞入香囊的整个过程,甚至她紧张的表情,都被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她更不知道,她刚离开不久,另一个黑影便悄然潜入书房,取走了那个香囊,并放入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但内容经过“精心加工”、更具“爆炸性”的替代品。
次日,一份“密报”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吴王李恪手中。密报称,事情已办妥,“证据”已放入指定位置,只待王爷派人“偶然”发现。
李恪看着密报,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狰狞而满意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李贞被扣上谋逆大枷,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的景象!
时机成熟,不能再等!李恪决定双管齐下。
他一面秘密联络朝中那些对李贞不满、或与他利益捆绑极深的官员,如侍中来济等人,约定时机,联名上奏,发难弹劾。
另一面,则准备在次日的小朝会上,安排心腹官员,以“举报”为名,当众揭发“证据”,打李贞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就在李恪紧锣密鼓布置,自以为胜券在握之际,摄政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贞正悠闲地在后园练习射箭,箭箭命中百步外的红心。武媚娘在一旁翻阅着奏章,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沉静。
“王爷,一切就绪。”燕青如同鬼魅般出现,低声禀报,“香囊已替换。春桃已被控制。韩瑗、来济等人府邸周围,也已布下眼线。只等鱼儿咬钩。”
李贞放下弓,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告诉金叶,明日朝会,让她的人‘准时’将消息透露给御史台那位素以刚直闻名的王义方御史。我们,等着看戏就好。”
武媚娘合上奏章,微微一笑:“明日之后,这洛阳城,该清静一阵子了。”
次日清晨,太极殿小朝会。
气氛一如既往的凝重。李贞依旧带着几分“宿醉未醒”的慵懒,坐在摄政王位上,半阖着眼。
吴王李恪则正襟危坐,眼角余光不时扫过李贞,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和狠毒。
就在朝会进行过半,商议一些常规政务时,李恪对身旁一名御史递了个眼色。
那名御史会意,正要出列表奏。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身着绯袍、风尘仆仆的官员,不顾内侍阻拦,手持笏板,疾步闯入大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洪亮而急切:
“摄政王殿下!臣,御史台侍御史王义方,有本急奏!臣要弹劾吴王李恪,结党营私,构陷亲王,欲以伪造之证,行大逆不道之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以耿直敢言着称的御史身上。
李恪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为惊愕与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王义方怎么会跳出来?还弹劾自己?!
王义方不等众人反应,继续大声道:“臣昨夜接到密报,吴王李恪,指使他人,将绣有违制纹样、内藏伪造逆书的香囊,暗中放入摄政王书房,意图栽赃陷害,其心可诛!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殿下明察!”
说着,他竟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正是春桃放入书房的那个已被替换的香囊,以及一份详细记录李恪如何威逼利诱孙嬷嬷、春桃的供词副本!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群臣哗然!这反转来得太快,太具冲击力!
李恪脸色煞白,霍然起身,指着王义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
“是否胡言,一查便知!”王义方毫无惧色,“摄政王府的人证,以及被吴王府控制的孙嬷嬷家人,现已由大理寺派人保护!香囊在此,可当众验看!”
李贞此时才缓缓睁开眼,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震怒”,他看向面如死灰的李恪,声音冰冷:“三哥,这……就是你的‘来日方长’?”
李恪踉跄一步,险些栽倒。
他看着李贞那深不见底的眼神,看着满朝文武惊疑、鄙夷的目光,看着王义方手中那刺眼的“证据”,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自己自以为高明的算计,早已落入了对方彀中!自己才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丑!
极度的愤怒,让李恪几乎疯狂。
他死死盯着李贞,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阴恻恻的声音,如同诅咒:
“李贞……你……好手段!但愿……但愿你能一直……这么‘醉’下去!”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瘫软下去,被吴王府那些手忙脚乱的侍卫扶住。
朝会在一片混乱中结束。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吴王,绝不会就此甘心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