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巨扉的寒气透过鞋底往骨头里钻,我扶着门框抬头——那些人脸刻得极深,嘴角往下撇着,像被人按在门板上哭了几百年。
血纹锁盘在门中央,红得发黑,像条活过来的蛇。
承罪印......我舔了舔干裂的唇,掌心按上去。
黑印子刚碰到血纹就冒起青烟,疼得我差点蜷成虾米。
门里传来闷吼,像有人在捶打墙根,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喉间突然涌上腥甜,我踉跄后退,黑血溅在青石板上,晕开个歪歪扭扭的星子。
小丰啊。
沙哑的声音擦着后颈过去。
我抬头,猫婆不知何时站在我身侧,她的拐杖尖点在我吐的血上,铜铃在腕间轻晃,这扇门,从来不认活人,只认等人的魂。
她的手抚过我的手背,凉得像块老玉。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原本涂着红漆的指甲盖全翻起来了,血痂混着泥,结成深褐色的壳。
三百只猫不知何时围了上来,橘猫蹭她裤脚,黑猫蹲在她肩头,连最凶的三花也把尾巴卷成个毛球,轻轻碰她脚踝。
孩子们,该回家了。她弯腰摸了摸离她最近的虎斑猫,那猫了一声,跳上血纹锁的位置,卧成个毛团子。
我这才看清它的眼睛——瞳仁里浮着层白雾,像蒙了层薄纱。
这些猫......我喉咙发紧,想起老皮说过安宁院后巷总有人烧猫饭。
有的是被归墟带走的家属,猫婆解下颈间第一枚铜铃,放在虎斑猫旁边,有的是火灾里没跑出去的小囡,第二枚铜铃落在三花身侧,还有的......她指尖顿了顿,摸出块褪色的蝴蝶结,是你妹妹那只小花猫,走丢那天撞在我菜篮上,爪子上沾着蓝墨水。
我膝盖一软。
妹妹的猫叫,我最后一次见它,是它叼着妹妹的发带蹲在窗台上,那天黑帮的刀光正从院外漫进来。
喵——
一声细弱的猫叫刺穿耳鸣。
我抬头,二十只猫已经卧在血纹上了。
它们的皮毛正慢慢变透明,能看见底下的血纹像活了似的钻进它们身体里。
虎斑猫的尾巴尖最先消失,三花的耳朵融成两团雾气,连最胖的橘猫也瘦得只剩层皮,肚皮上的花纹淡得像要化在风里。
它们在......
献祭守灯冥境。猫婆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只猫替一个魂儿受十年灯油熬,现在要拿命换门开。她解到第七枚铜铃时,山顶突然传来鸦鸣——啄日的叫声破了调子,像被掐住脖子的哨子。
我抬头,看见山脚下亮起成片的火光。
红缨枪尖的银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旗子在风里翻卷,像摊开的血掌。
惊云猛地竖起耳朵,狼毛根根炸起,它瘸着腿往山下冲,却在半道上地栽倒——三支黑羽箭穿透它肩胛,箭头还滴着绿莹莹的毒。
我扑过去,手刚碰到它皮毛就被烫得缩回。
它的血是黑的,渗进土里滋滋冒白烟。
我把脸贴在它颈侧,能听见它心跳,一下,两下,像敲在破鼓上。
你妈当年也这样抱着她那只猫。猫婆的声音突然近在头顶。
我抬头,她不知何时蹲在我旁边,枯树皮似的手抚过惊云的耳朵,总有一天,我们会再遇见,说得可认真了,像在对天发誓。
我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记忆突然涌上来——母亲蹲在巷口,怀里抱着团灰毛,那是她养了八年的老猫。
那天我替她去买鱼,回来时正撞见黑帮砸门,老猫从她怀里窜出去,撞翻了刚熬好的鱼汤。
叮——
最后一枚铜铃落地。
我抬头,三百只猫全卧在血纹上了。
它们的身体透明得能看见门后的影子,有的影子扎着羊角辫,有的穿着蓝布衫,有个影子踮着脚,手里攥着褪色的蝴蝶结。
猫婆突然笑了。
她从牙缝里抠出粒朱红的药丸,指甲缝里渗出血珠,这是最后一颗灯心蛊,我吞了三十年,今天该还了。她咬破舌尖,血珠滴在药丸上,孩子们,把魂儿聚起来,带他们回家。
她的身体开始发光。
先是指尖,然后是眼睛——血红色的光从瞳孔里涌出来,把她整个人托离地面。
三百道白影顺着铜铃声飞起来,像条银河似的往门上涌。
血纹锁地裂开道缝,门板上的人脸突然全睁开眼,喉咙里发出含混的。
我扑过去,却被一道光墙挡住。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像块化在水里的糖,告诉那些回不去的人......她的声音混着铃声,有人一直在等。
最后一点光消散时,我手里多了盏小油灯。
灯焰是暖黄色的,轻轻晃着,像在蹭我的掌心。
我低头,惊云的尾巴缠上我的手腕,它的血还在流,可心跳声突然有力了些。
我哑着嗓子说。
惊云挣扎着站起来,狼爪在石板上刮出火星。
身后传来扑棱棱的响声——啄日带着残鸦在头顶盘旋,翅膀搭成座黑桥;老皮叼着啃碑的半颗门牙,带着鼠群在我脚边跑;那盏小灯飘在最前头,把阶梯照得暖融融的。
阶梯往下延伸,越走越暗。
承罪印突然不疼了,裂纹里透出暖光,像母亲织的毛线手套。
怀里的灯晃了晃,灯焰里映出两张脸——母亲的笑纹,妹妹的虎牙,跟记忆里分毫不差。
我带你们,回家了。我对着灯轻声说。虽然发不出声
阶梯尽头传来水声。
我眯眼望过去,看见雾气里有座青铜台,台上刻着个巨大的字。
灯焰突然剧烈跳动,照出台边堆着的白骨——每具白骨的手腕上,都系着根红绳。
惊云的狼毛又炸起来了。
它喉咙里发出低吼,把我往身后推。
我摸了摸胸前的骨哨残片,那是妹妹出事前塞给我的,说害怕就吹,哥哥会来。
现在骨哨还带着体温,像妹妹的手。
我迈出第三步时,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
回头看,鼠群正用小爪子往啃碑的残毛上盖土,鸦羽落下来,盖在新土上;那盏小灯悬在半空,把影子拉得老长,像道守着门的光。
阶梯深处的雾气突然翻涌。
我听见铁链拖地的声音,还有人在哭,声音很像......很像我妹妹。
惊云的尾巴缠得更紧了。
我摸了摸它耳朵,又摸了摸怀里的灯,继续往下走。
不管门后有什么,我都要走到底。
因为,春天,应该就在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