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莲的甜苦钻进鼻腔时,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归真殿的铜铃在头顶乱响,惊云的雷纹烧得我肩头发烫,它喉咙里的低吼像闷在鼓里的雷——这崽子向来比我先察觉危险。
哥哥,他们都在看你。红绳孩童的手攥得我生疼,他的小拇指上还系着我用草茎编的戒指,是三天前在野人山麓歇脚时编的。
我低头看他,他的睫毛沾着泪,眼睛却没眨,直勾勾盯着殿里那些。
最中央那个又开口了,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黏在耳膜上:欢迎回家......我自己。
这句话像根冰锥,直接扎进我太阳穴。
我忽然想起安宁精神病院的护工老周,他总在半夜查房时这么说,隔着铁门敲我的床栏:小陈啊,这儿才是你家。那时候我总把脸埋在发霉的被子里装睡,可此刻殿里的笑起来的弧度,和老周举着注射器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阿影的指尖抵在我后腰,很轻,但带着刺:他们动了。
我抬头。
原本跪坐的们真的动了。
最前排那个先转过来,眼珠是浑浊的灰,嘴角咧到耳根;第二排跟着转,左手腕有道疤——那是我在疯人院撞碎玻璃想逃时划的;第三排......第三排那个心口焦黑,是上个月在焚心祭替阿影挡雷火时留下的伤。
惊云突然炸起半尺高的毛,雷纹地窜到地面,照出青石缝里爬出更多。
断臂的、眼盲的、喉管被割开的,每具都带着我活过的痕迹。
红绳孩童抽了抽鼻子:他们......都在等你变成他们。
我盯着最中央那个的坐姿——脊椎微弓,右手压左腕。
这姿势像根针,猛地挑开记忆。
安宁精神病院的治疗室,每天清晨七点,护士会捏着我的后颈按在椅子上,我必须保持这个姿势,等冰凉的针头扎进血管。
那时候我总盯着墙上的电子钟,数秒针跳七十下,药就打完了。
这些不是分身。阿影的声音发颤,我能感觉到她呼吸喷在我后颈,是被你丢掉的。
我突然懂了。
在疯人院装疯时压下的恐惧,被老皮教会听鼠语后藏起的惊喜,替妹妹收尸时咬碎的哭嚎,每次濒死时对活着的渴望......这些碎片被我亲手埋进心底,却被古阵挖出来,炼成了替道之躯。
最中央的站了起来,它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要缠死人的蛇。
我摸向颈间的红绳,那是妹妹出事前一天编给我的,她总说红发带能绑住好运。
现在我把它解下来,缠在左手腕上,红得刺眼。
牵着我。我蹲下来对红绳孩童说。
他立刻把小手塞进我掌心,温度像块小火炭。
惊云地跳上我肩头,雷纹却比刚才暗了些,它用脑袋蹭我的下巴,是在说。
阿影绕到我身后,我能听见她抽剑的轻响——她总把剑鞘磨得很亮,那声音我闭着眼都认得出。
我不是来认亲的。我对着殿门说。
跨进去的瞬间,风停了。
第一具扑过来时,我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那是疯人院走廊的气味,混着霉味和铁锈味。
我挥臂用雷纹挡,却听见一声——火链在震颤,像碰到了烧红的铁。
阿影的剑刺进那具胸口,它却笑着抓住剑身,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是灰的:你杀不死自己。
第二具从左边扑来,喉管处的伤口还在冒黑水。
红绳孩童尖叫一声,我把他往身后带,却看见他手里的火种突然烧得更旺——这崽子的火种最干净,大概连古阵都嫌脏。
惊云的雷纹炸开,那具被劈得冒黑烟,可雷纹也跟着崩了道裂缝,惊云哀鸣一声滚进我怀里,尾巴蔫得像根湿稻草。
第三具、第四具......越来越多的围上来,他们的脸开始重叠,有的是被护工按在地上时的扭曲,有的是看着妹妹尸体时的空白,有的是老皮断气前用鼠语说时的急切。
我的火链越来越暗,阿影的剑刃开始发烫,她咬着唇不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攥剑的手在抖——她在怕我被这些吞了。
舍妄归真,斩情成道——
三十六具突然围成圆阵,诵经声像无数只手在扯我的神经。
最中央那个终于转身,我看见它的左耳缺了一块,边缘还留着焦黑——那是七年前黑帮报复时,他们用刀割的。
当时我护着妹妹,左耳被刀尖挑了下来,疼得晕过去前,听见妹妹喊的尾音。
回来吧,我们才是完整的你。它伸手,指尖泛着和灰莲一样的光。
我突然笑了。
从怀里摸出老皮临终前啃下的鼠牙,那是块带着血的碎骨,老皮用最后一口气咬断自己的牙塞给我,鼠语说:留着,别忘。现在我把鼠牙尖抵在掌心,用力一刺。
吱——
血滴落地的瞬间,竟发出一声尖细的鼠叫。
那是老皮的声音,带着气音,像在喊。
三十六具幻影全僵住了。
他们的眼睛开始浑浊,原本咧开的嘴角往下垮,像被抽走了线的木偶。
最中央那个的表情裂了道缝,它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完整的字——它记不得老皮,记不得鼠语,记不得妹妹编红发带时哼的跑调儿歌。
完整?我攥紧鼠牙,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可我记着老皮死前叫了三声半。
第一声是,第二声是,第三声是,半声......我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半声是别回头。
你们谁记得?!
镜火在我胸口炸开,银金交织的光裹着时的残魂波动,逆着古阵的规则撞过去。
那些开始崩解,有的碎成灰,有的化成烟,有的在地上滚着喊——和我在疯人院被电疗时喊的一样。
最中央那个最后碎的。
它盯着我手腕上的红发带,张了张嘴,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你......你记得太多了......
我不收留你们。我擦了擦脸上的血,你们是我要烧掉的渣。
归真殿在轰鸣中倒塌。
瓦砾砸下来时,阿影把我和红绳孩童扑进怀里,惊云炸起雷纹护着我们。
等尘埃落定,眼前只剩一座青石板台,台上躺着面残破铜镜。
阿影捡起镜子,皱眉:镜里没你。
我凑过去。
镜中映出的是朵灰莲,伏在焦土上,花瓣正剧烈开合,像在模仿我刚才的怒吼。
风一吹,灰莲抖了抖,一片花瓣边缘渗出滴黑血,很慢很慢,坠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烟尘。
它在学你说话。阿影说。
我盯着那滴黑血,忽然笑了:不,它在学......怎么发火。
远处传来青石开裂的声音。
我抬头,新的阶梯从废墟里延伸出来,比之前更陡,尽头隐在雾里。
红绳孩童拽了拽我衣角,指着阶梯:哥哥,那边有光。
阿影把铜镜塞进我手里,剑鞘撞在青石上,发出清响:走吗?
我把红发带重新系在颈间,老皮的鼠牙还攥在掌心,血已经凝了,像块暗红的琥珀。
惊云抖了抖毛,雷纹重新亮起来,跳到我肩头。
红绳孩童举着火种,火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新的阶梯上。
归真殿的废墟在身后越来越远,风里又飘来灰莲的味道,甜得发苦。
但这次,我闻见了血里的铁锈味——是我的,也是那朵灰莲的。
阶梯尽头的雾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