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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麻荒梦 > 第46章 “大跃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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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公社党委计划放卫星、送喜报、夺高产的日子。原料、燃料早已准备齐全;筑坝提高水位、挖沟通水的工作终于完成,水车也调整到位。人们如同过节一般,纷纷涌到河边观看。鞭炮、喜报都已备好,秧歌队也穿上了色彩鲜艳的服装。马保真社长手持铁皮话筒,来回奔走,大声指挥着。木柴、煤炭、铁矿石、石灰石早已填满两座高炉,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点火命令。

然而,就在大家翘首以盼时,送风系统出了问题。马模和牛增旺等人紧张地进行调整,众人最担心的就是水量不足、水力不够,一旦风箱停止运转,炉中的铁水或钢水就会凝固,变成煤、钢、石、木、灰的混合固体物。为了保证有足够的水量,人们必须把堤坝筑高,将水存足,但由于迟迟没有点火,又不能轻易放水。到了中午,河水已经漫过坝顶,再不放水就有决堤的危险。一队队 “民兵” 手持铁锹,守着沙袋,紧张地守护着堤坝。

现场的气氛异常紧张,炼钢总指挥、公社书记高大智站在主席台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心急如焚。他对炼钢一窍不通,只能干着急,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直到中午过后,问题终于得到解决,一切准备妥当,高大智才满脸严肃地发出号令:“我现在宣布:点火!”

守候已久的点火人员立刻用棉花蘸着煤油制成的火把点燃木柴,当木柴烧旺时,指挥员下令送风。堤坝的口子一开,河水湍急地倾泻而下,水车开始转动,风箱也被拉动起来。人们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炉火变得更加旺盛,煤炭燃烧起来,浓烟从形似酒壶的高炉中翻滚而出。众人见状,欢呼起来,有人高声喊道:“放炮!” 一时间,人声鼎沸,鞭炮齐鸣,欢呼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谢天谢地,这次还算顺利。两座高炉一直烧到半夜,在河水快流完时,终于开炉放水。只见涓涓细流的铁水从高炉和平炉中缓缓流出,聪明的麻荒地人提前用沙土在出水口下方画了个双喜字小沟,铁水慢慢将小沟填满,随后渐渐停止流动。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透龙漾公社的天际。水车停止最后的呜咽,木轴在晚风里发出干涩的吱呀声,仿佛在为这场疯狂的盛宴唱着挽歌。人群中还残留着未尽的兴奋余韵,可现实的凉意如同深秋的霜露,无声无息爬上每个人的脊背。随着最后一缕炊烟消散在灰蒙蒙的天空,热闹的场地渐渐空寂,唯有两座形似高炉的土堆,仍固执地吐着暗红的火星,像两颗疲惫而倔强的心脏,在夜色中微弱跳动。

翌日清晨,炽热的太阳仿佛不知人间疾苦,依旧准时从地平线升起,将刺目的光芒倾泻在大地。龙漾公社的人们早早聚集在晒谷场上,鲜艳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队伍排得蜿蜒如长龙,秧歌的鼓点敲得震天响,激昂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四人抬着大红喜报鲜艳夺目,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浩浩荡荡的队伍踩着黄土路扬起漫天尘埃,朝着县城的方向行进,十多里的路程,仿佛是他们走向荣耀的征途。他们要向县委报告一个 “惊天喜讯”—— 龙漾人民公社放了一颗 “卫星”,钢产量奇迹般超过一千吨,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正好是 1070 吨。县委大院里,表彰的话语如蜜糖甜蜜,夸赞这个普通公社为国家钢铁事业立下汗马功劳,宣扬农民也能创造工业奇迹,仿佛要用这辉煌战绩,狠狠回击那些质疑的声音。

然而,在这欢庆的表象之下,每个人的心里都明镜似的。全公社大炼钢铁的成果,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高大智却像被执念驱使的陀螺,不愿停下疯狂的脚步。他目光如炬,言辞严厉,向各大队下达了更为严苛的炼钢任务指标,字字如重锤,敲在每个村干部的心头。

马保真蹲在田埂上,指间揉搓着金黄的稻穗,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实在想不通,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粮食,怎么就比不上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钢铁?时代浪潮汹涌,他怎能不紧跟号召?他咬咬牙,再次扛起大旗。麻荒地的村头又热闹起来,可现实却给了他们沉重一击。造高炉需要科学技术,这群泥腿子,有的只是满腔热血和粗糙的双手。他们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炉子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折腾半个多月,现场依旧一片狼藉,混乱得如同被风吹散的线团,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马保真看着这群朝夕相处的乡亲,心中满是无奈和沮丧。他的热情如同被泼了冷水的火焰,渐渐黯淡,牢骚话不自觉地多起来:“老子祖祖辈辈是农民,我们都能炼钢了,还要工人干啥?” 心灰意冷之下,他干脆把炼钢的烂摊子扔给副主任牛步太,自己带着人一头扎进收割庄稼的队伍里。

高大智得知此事,雷霆大怒。他的批评如暴风骤雨袭来,字字如刀:“不学习,不上进,思想保守,不理解总路线,思想落后导致工作落后,由先进典型变成落后典型!” 马保真低着头,诚恳地接受批评,回到村里,他的心却依旧沉在谷底。曾经事事争先的他,如今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处处力不从心。高大智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说他是不争气的癞蛤蟆,非得用棍子捅一下,才肯往前挪一步。

挨了批评的马保真,整日郁郁寡欢。他的烟袋锅子就没停过,浓浓的烟雾笼罩着他,仿佛他整个人都融进这灰蒙蒙的雾气里。都说闷上心来瞌睡多,他常常抽着烟,骂上几句,便倒头大睡。那日,在地里和一队队长马友瑞吵了几句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抽了几口烟,便一头栽倒在炕上,很快进入梦乡。

在梦里,麻荒坑里的水竟化作滚烫的铁水,如红色的河流奔涌而出。铁水翻腾着,咆哮着,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很快灌满周边的稻田。他兴奋地指挥着社员,用独轮车将稻田里的钢铁运往大队院里。一块块钢铁整齐地码放起来,越堆越高,最终堆成了一座巍峨的铁山。马保真站在铁山顶上,衣袂飘飘,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向着山下欢呼的村民们挥手致意,那场面,仿佛他就是这片土地上的英雄。

可没等他尽情享受这份荣耀,脚下的铁山突然开始晃动。裂缝如蛛网蔓延,铁山发出沉闷轰鸣,慢慢垮塌。马保真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心还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颤抖着双手,从头到脚摸索了一遍,却只摸到一身被汗水浸透的衣裳,哪里有半点铁的影子?

他怔怔躺在炕上,眼神空洞,忍不住一遍遍回味着那个美梦。梦里的喜悦如同香醇的美酒,让他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没过几日,高大智如同巡视领地的帝王,大摇大摆来到麻荒地。他大手一挥,对村干部进行重新调整。马友才又坐上党支部书记的位子,马保真成了社长,牛步太任支部副书记,马友志当了副社长。在麻荒地,高大智毫不客气,吃好喝好,还不停地索要各种东西。村干部们心里不满,却只能把他当作神仙供奉着,盼着他能看在同乡的份上,手下留情,少下些指标。可高大智却铁面无情,不仅指标一点没少,还给土地定下高得离谱的产量任务,交粮指标自然也水涨船高。他还死死咬住炼钢不放,要求麻荒地继续为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拼命。

为了满足公社领导的要求,马友才无奈之下,又组织社员们在村西大猪圈那块地上忙活起来。他们先整理玉米地,枯黄的玉米杆东倒西歪,许多饱满的玉米棒就那样孤零零地散落在地里,无人问津。马友瑞队长看着这场景,心疼得直跺脚:“这么好的玉米,都糟蹋了,老天要报应呀!” 可他也只是发发牢骚,没有心思去捡。家里的锅都被砸了,就算捡了玉米,又拿什么做饭?反正大家都在大食堂吃饭,粮食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重要。队长尚且如此,社员们就更不当回事了。那些玉米在地里被人们踢来踢去,渐渐腐烂,有的还被扔进炼钢炉,成了烧火的柴。

马友才调集大队所有劳动力,在大猪圈展开一场 “大会战”。人们忙得热火朝天,有的去采买材料,有的搭建高炉,日夜不停。十八座高炉渐渐成型,齐胸高的它们,形状怪异,歪歪扭扭,像一群沉睡的怪兽,静静地卧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不久后,运来的矿石和各种材料堆积如山,铺满田野,预示着一场盛大的丰收即将到来。

可谁也没想到,一场暴风雨如凶猛的野兽,毫无预兆地席卷了麻荒地。狂风呼啸,暴雨倾盆,一夜之间,好几座炼钢炉被雨水冲垮,发出轰隆的倒塌声。没垮塌的炉子,糊在表面的泥巴也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里面的矿石裸露出来,看上去就像怪兽褪去了皮肉,露出嶙峋的骨骼,说不出的诡异和凄凉。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马友才慌了手脚。他连夜组织社员抢修炉子,心急如焚,恨不得炉子能立刻恢复如初。不等炉子完全干燥,他就迫不及待地让人往炉里填矿石和木炭,一心想早点炼出钢来。点火那天,大猪圈热闹非凡,社员们都赶来围观,想见证这 “奇迹” 的诞生。一座座炼钢炉相继吐出浓烟,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映红了人们好奇又期待的脸庞。可现实却残酷得让人绝望,那些新糊的炉子,点火后直冒水汽,任凭拉风箱的人使出浑身解数,炉内的温度就是上不去。社员们只好不停地往炉子里加木炭,火越烧越旺,铁矿石依旧顽固地保持着原样,丝毫没有熔化的迹象。

拉风箱的人们累得筋疲力尽,风箱的拉动越来越慢,最后一个个瘫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马友才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抚摸着下巴,眉头拧成 “川” 字。他走到风箱前,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帮忙。可就在这时:”咔嚓” 一声,风箱的拉杆突然折断,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场地格外刺耳。人们都惊呆了,现场一片死寂。马友才气得破口大骂,转身去找木匠修拉杆,可这一去就没了踪影。社员们四处寻找,最后在玉米地里发现他,他早已累得睡着了,鼾声如雷,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

社员们把马友才抬回大队部,等他醒来,炼钢场早已没了昨日的喧嚣。眼前一片狼藉,炉子熄了火,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马友才看着这凄凉的场景,心中满是苦涩,他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罢了,怪谁也没用。”

回到家,马友才把自己关在屋里,抽了半宿闷烟。昏暗的灯光下,烟雾缭绕,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和落寞。直到第二天晚上,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精神振奋起来,召集村干部开会,商量着如何继续炼钢。会上,大家各抒己见。马保真提议:“多弄点煤试试,只有煤的火头足,才能炼出钢来。” 马友志却有不同看法:“这次失败,不是煤的原因,是风箱风力不足。”

马友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三弟一眼:“你说得对,可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昨天我在街上遇见韩昶了,他给我出主意,说现在有一种用汽油机做动力的吹风机,如果能买到这种吹风机,就能解决风力不足的问题。另外,我们不一定用铁矿石炼钢,把各家收来的铁锅砸了,也能炼钢。”

众人一听,都觉得这办法可行,纷纷讨论起去哪里买吹风机。马保真自告奋勇,说他和韩生敏去北京能买到。几天后,两人果然带着 20 个小型吹风机回来了。大猪圈的炼钢场再次热闹起来,人们把砸碎的铁锅放进炼钢炉,加了煤,点火后,吹风机 “嗡嗡” 作响,往炉里鼓风。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碎铁块终于开始熔化。为了让铁水顺利成型,马友才早准备好了 18 个坩埚,将熔化的铁水依次倒入一个模子。片刻后,打开模子,一块通红的钢铁呈现在众人面前。

喜悦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大花轿被抬到铁块前,红绸带系在还冒着热气的铁块上,众人将铁块抬进花轿,吹吹打打绕村一周,又抬着花轿,兴高采烈地去公社报喜,仿佛这一块钢铁,真的能改变一切。

尽管产量极少,可众人依旧欣喜若狂,纷纷奔走相告,仿佛这涓涓铁水预示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宣告他们创造了了不起的炼钢奇迹。 麻荒地的村民们围绕那小小的“双喜”铁水,欢呼雀跃,沉浸在虚假的胜利喜悦之中,全然不知这场违背科学与经济规律的“大跃进”,即将给这片土地带来更为沉重的代价,而后续的日子,也将在这狂热与荒诞中,逐渐走向难以挽回的困境。 这场短暂的“成功”不过是虚幻的泡沫,很快,炼钢过程中的重重问题再次暴露,高炉时常熄火,铁水产量愈发稀少,整个麻荒地炼钢厂陷入了更深的困境,而这仅仅只是这场“大跃进”闹剧诸多荒诞篇章中的一页。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缺乏科学依据的狂热所带来的弊端愈发明显,不仅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还严重影响了正常的农业生产与百姓生活,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大跃进”运动诸多荒谬与悲剧的一个缩影。 村里的壮劳力都投入到炼钢中,农田里的庄稼无人照料,大片大片地枯萎,可人们仍被这虚幻的“炼钢成果”蒙蔽,无暇顾及即将到来的粮食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