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浓烈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如同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尚云起残存的一丝意识。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肺叶深处撕裂般的灼痛和喉咙里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甜。
身体像是被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海,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疯狂地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但更深处,左肩那片区域,却是一片永无止境、焚烧灵魂的炼狱火海!
那里,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钝锯,在血肉和骨头之间来回拉扯、切割,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新的、足以将意识彻底撕碎的剧痛浪潮!
他感觉自己被放置在一块冰冷的、坚硬的金属板上。
刺眼的白光透过沉重的眼皮,在意识深处投下晃动的、带着血色的光斑。
耳边是模糊而遥远的噪音: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脆响,液体滴落的单调声音,还有几个刻意压低、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权威感的交谈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左肩贯穿伤…异物嵌入…深度感染…高烧40.2度…”
“…血压60\/40…心率140…失血性休克合并感染性休克…”
“…异物位置太深…压迫臂丛神经…取出风险极大…可能直接损伤神经丛或锁骨下动脉…”
“…先维持循环…强力抗感染…清创引流…异物…暂缓取出…保命要紧…”
这些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词语碎片,像冰雹一样砸在他昏沉的意识上。
异物…臂丛神经…锁骨下动脉…休克…保命…他不懂全部,但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核心:
他快死了。
而他肩膀上那个该死的相机,像个邪恶的锚,把他死死地钉在这片痛苦和死亡的泥沼里!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不!他不能死!胶卷!那张送货单!证据!
他拼了命带出来的东西!还在他胸口!被绷带死死地缠着!他需要把它们交出去!交给那个记者!交给能撕碎那张账单、撕碎孙德彪、撕碎这吃人规则的人!
他想动!想喊!想告诉他们东西在哪里!
但身体如同被浇筑在冰冷的石膏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嗬…嗬…”声,瞬间就被呼吸面罩里涌出的气流和周围冰冷的噪音淹没。
“镇静剂5mg静脉推注!准备清创!”一个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命令道。
一股冰冷的液体瞬间注入他的血管,如同最汹涌的寒流,迅速蔓延全身。
那股支撑着他残存意识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和不甘,在这股冰冷的药力面前,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熄灭。
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黑色石油,被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拖向无底的深渊。
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最后的感知,是胸口那卷胶卷和那张薄薄纸片,隔着绷带和血污的工装,传来的微弱而顽强的存在感。
冰冷,坚硬,却带着他全部的希望和诅咒。
……
与此同时,市三院地下二层,一间废弃储藏室临时改造的、弥漫着刺鼻化学药剂气味的狭小空间里。
昏红的安全灯是唯一的光源,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浓烈的醋酸、硫代硫酸钠和显影剂的混合气味,饱和得几乎能凝结成水珠滴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鼻腔黏膜的刺激感。
一个简易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几个盛放着不同颜色液体的塑料方盘,还有镊子、量杯、温度计等简陋的工具。
林珂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纤细却带着力量感的小臂。
她脸上戴着医用口罩,但依旧被浓烈的化学气味熏得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的动作却异常沉稳、迅捷,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
她手里拿着那卷刚从尚云起胸口取下的胶卷——黑色的塑料外壳上沾满了暗红色、半凝固的血块和粘稠的黄色脓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胶卷,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她先将其浸入盛满清水的塑料盘里,用镊子尖端极其轻柔地拨动,让冰冷的水流带走外壳上最表层的血污和脓液。
暗红色的血丝如同诡异的活物,在清水中缓缓晕开。
然后,她将初步清理的胶卷转移到另一个装着温肥皂水的盘子里。
这一次,她用镊子夹着脱脂棉球,蘸着肥皂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胶卷外壳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
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血痂和脓液被一点点剥离、溶解。
随着污垢的清除,胶卷外壳本身的黑色塑料光泽逐渐显露出来,但依旧残留着深入纹理的暗红色污渍,如同无法洗净的罪证烙印。
空气中只有水流声、镊子与塑料外壳轻微的刮擦声,以及林珂自己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
她紧抿着嘴唇,口罩上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熬夜的血丝,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知道这卷胶卷的分量——一个少年用血肉和生命换来的、指向码头深处黑暗的证据!
终于,外壳清理完毕。
林珂深吸一口气,刺鼻的气味让她肺部一阵灼痛。
她拿起一把小巧的剪刀,在昏红的安全灯下,极其小心地剪开了胶卷外壳的末端封口。
动作轻巧得如同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她屏住呼吸,用镊子极其轻柔地、如同拈起一片羽毛般,将里面那卷沾着血污的棕色胶卷条,缓缓地抽了出来!
胶卷条暴露在空气中,带着一种脆弱而危险的气息。上面残留的血渍如同蜿蜒的暗红色藤蔓,缠绕在银盐感光的乳剂层上。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显影!
林珂的心跳如同擂鼓。她看了一眼旁边量杯里调好温度(严格控制在20摄氏度)的显影液。
这是最危险的一步。任何一点血渍残留,或者操作失误,都可能让影像彻底毁掉!
她用镊子夹住胶卷条的一端,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将其缓缓地、完全浸入显影液中!
同时,另一只手拿起一个塑料小夹子,开始匀速地、轻柔地搅动显影液,确保药液均匀地覆盖胶卷的每一寸表面!
时间仿佛凝固。昏红的光线下,林珂死死盯着显影盘中那卷浸泡在墨绿色药液里的胶卷条。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浓烈的显影剂气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胶卷条表面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一片混沌的棕色。
林珂的额头渗出更多冷汗。她强迫自己保持匀速搅动,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是血污破坏了感光层?还是曝光不足?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卷空胶卷?那个少年拼死保护的,只是一个虚无的泡影?
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
突然!
在显影液均匀的浸润下,胶卷条上,那些被血污覆盖的区域边缘,极其细微地、极其缓慢地,开始浮现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灰黑色的影像轮廓!
林珂的心脏猛地一跳!眼睛瞬间瞪大!
有效!影像在显现!
她更加专注,手上的动作更加平稳。灰黑色的轮廓在显影液的催化下,如同黑暗中悄然生长的菌丝,一点一点、顽强地蔓延、加深、清晰起来!
最先显影出来的,是几张建筑图纸的局部!
线条!冰冷的、精确的线条!在昏红的光线下逐渐变得清晰!林珂凑近,几乎将脸贴到显影盘上方!她看到了!
图纸上清晰的标注:“基础承台主筋:Φ25 hRb500”!旁边还有配筋的间距要求!保护层厚度!这是核心的结构要求!
紧接着,另一张图片显现!那是一张被撕下的单据!虽然边缘带着撕裂的毛边,
但上面印刷的“宏远建材有限公司送货单”字样清晰可见!
材料名称:“螺纹钢”,规格型号:“hRb400Φ25”,数量:“3.3吨”!而在收货单位签章处,那个模糊但能辨认的“海潮建工”印章和歪歪扭扭的签名,如同罪恶的烙印!
冰冷的图纸要求hRb500!
宏远的送货单上白纸黑字写着hRb400!
数量3.3吨!正好对上了材料清单上那凭空多出来的hRb400用量!
铁证!
林珂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她的脊椎!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握着镊子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第三张图片开始显现!更加关键!
这是一张“隐蔽工程验收记录”表格的翻拍!
表格顶部打印着“星港仓储中心项目-基础承台钢筋绑扎验收记录”!验收日期赫然在目!验收部位明确标注!在“施工内容简述”栏,潦草地写着“Φ25螺纹钢绑扎完成”!
而最下方,“验收结论”一栏,清晰地打印着“符合设计要求,验收合格”!
旁边,“验收人签字”栏,两个签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烧着林珂的视网膜——
一个签名,字迹相对方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张工”(张明远,项目技术员)!
另一个签名,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吴大有”(仓库管理员老吴)!
图纸要求hRb500!
宏远送来的是hRb400!
而技术员张工和仓库管理员老吴,却在这份记录上签字确认“符合设计要求,验收合格”!
谎言!赤裸裸的谎言!系统性的造假!从供货商到仓库到技术验收,一条完整的、吞噬安全与公义的黑色链条!
林珂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不是因为这狭小空间里浓烈的化学气味,而是因为这照片所揭示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这不仅仅是偷工减料!这是草菅人命!用劣质的钢筋水泥,构筑起吞噬底层血肉的摩天大厦!
“叮铃铃——!”
一阵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如同丧钟般骤然在死寂的暗房里炸响!
林珂浑身猛地一哆嗦!手中的镊子差点脱手掉进显影液里!她惊魂未定地看向工作台角落——那里放着一台老式的、黑色拨盘式电话机。
刺耳的铃声在密闭的空间里疯狂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也瞬间将刚刚沉浸在证据冲击中的林珂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谁?谁会在这个时候把电话打到这里来?!
她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胃液,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化学药剂和血腥残留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放下镊子,任由胶卷继续在显影液中显影,快步走到电话机旁。
铃声依旧在疯狂嘶鸣。她犹豫了一瞬,伸手,拿起了沉重的听筒。
“喂?”林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张。
听筒里沉默了两秒。随即,一个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穿透力的男声传来,正是那个穿风衣的男人:
“小林,是我。”
声音不高,却瞬间驱散了林珂心头的慌乱。
“陈处!”林珂几乎是脱口而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一丝,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疑问攫住,“您…”
“人还在手术室。”风衣人(陈处)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情况很糟,但还有一口气。那颗子弹壳…取出来了。”
子弹壳?!林珂心头猛地一震!那个相机里…竟然还藏着一颗子弹壳?!那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胶卷呢?”陈处直接切入了核心,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显影’完成了吗?”
林珂的目光立刻投向显影盘中那卷正在逐渐浮现出更多细节的胶卷。
灰黑色的影像在墨绿色的药液中越来越清晰,那几张关键的照片——图纸、送货单、验收记录——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破了黑暗。
“正在显影…陈处…”
林珂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她尽量控制着语速,
“…拍到了…图纸要求…宏远的送货单…还有验收记录…张工和老吴签的字…铁证!”
她快速而清晰地报出了关键信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
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传来。几秒钟的空白,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林珂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陈处那双冰冷的眼睛在听到“张工”和“老吴”名字时,可能闪过的一丝锐利光芒。
“很好。”
陈处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没有起伏的平稳,
“把显影好的胶卷和所有照片,立刻封存。按‘甲级’处理。”
“甲级”?林珂心头一凛!这是最高保密和优先等级!
“那个少年…”林珂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他…”
“他的命,暂时还在阎王簿上挂着。”陈处打断了她,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做好你的事。剩下的,我来处理。”
“是!”林珂下意识地应道。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忙音。
林珂缓缓放下沉重的听筒,听筒外壳冰冷的触感残留掌心。
暗房里,昏红的安全灯依旧在头顶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灯光的晃动而扭曲变形。
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依旧浓烈,但此刻,这气味中似乎又混合了一丝新的、冰冷的铁锈与硝烟气息——来自那颗刚刚被取出的子弹壳。
她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显影盘。
胶卷的显影已经接近尾声。墨绿色的药液中,最后一张照片也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翻拍的、皱巴巴的材料清单页。上面“hRb400”和“hRb500”的用量、单价、总价对比,触目惊心!
旁边空白处,还有几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铅笔字迹,显然是拍摄者(尚云起)的标注和计算:“差价1320”、“水泥差价1792”……旁边,一个用铅笔反复描画、加深的、巨大的、带着浓重怨毒和控诉的问号,如同无声的咆哮,几乎要刺破纸面!
冰冷的数据,扭曲的字迹,巨大的问号……组合成一幅令人窒息的控诉图!
林珂静静地看着。看着图纸上冰冷的规则,看着送货单上赤裸的欺骗,看着验收记录上刺眼的签名,看着材料清单上残酷的差价,看着那个少年用生命和痛苦刻下的巨大问号……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更加强烈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奔涌、冲撞!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将显影完成的胶卷条夹起,如同夹起一枚滚烫的、足以引爆整个星港码头的炸弹。
她将其放入停影液,再移入定影液。每一步都精准、稳定,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最后,她将定影完成的胶卷条,悬挂在暗房角落拉起的一根细绳上。
昏红的安全灯光下,湿润的胶卷条微微晃动着,上面那一帧帧凝固的、由鲜血和真相显影出的影像——冰冷的图纸、罪恶的送货单、虚伪的签名、残酷的差价、无声的问号——如同沉默的墓碑,矗立在弥漫着化学药剂气味的黑暗之中。
暗房依旧昏暗、刺鼻、令人窒息。
但林珂站在那里,看着绳子上悬挂的、滴着水珠的胶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
那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同情,而是一种被冰冷的证据淬炼过的、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决心。
暗房的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有头顶那盏昏红的安全灯,在这片由化学药剂、血腥和真相构成的黑暗里,投下一小片微弱却执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