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停在半空的阿戈尔无人机,将其前端明亮的信号灯如同舞台追光般,精准地聚焦在博士身上,将他从周围昏暗的环境中凸显出来。紧接着,那冷白色的灯光人性化地闪烁了两下,传达出一种鼓励他继续讲述的催促。
技术执政官克莱门莎并未直接出声询问,但这灯光信号明确表示她在专注地聆听。
“一切的起因,源于这艘‘斯图提斐拉号’上,或者说长期徘徊在其附近的一只特殊海嗣,”博士开门见山,从“屠谕者”开始讲述,“它在此地活动了相当长的时间。”
“这只海嗣本身并未表现出多强的攻击力,其再生恢复能力虽然优于普通个体,但仅凭此项,远不足以让它具备成为‘初生’的潜质。”博士继续冷静地陈述,“它最显着的特点,在于其远超同类的、惊人的学习与模仿能力。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深海教徒阿玛雅的注意,并一直对其进行着隐秘的教导。”
当博士提到“阿玛雅”这个名字时,无人机的信号灯再次闪了闪,似乎带着确认的意味。
“看来,”博士了然地点点头,“关于这位‘翻译家’,我不需要再做额外的介绍了。”
克莱门莎那经由无人机合成的、冷静的女声再次响起,相比之前的程式化通告,此刻她的语气中多了一丝郑重与凝重:“我们曾追捕过她。但她利用我们对陆地的疏离,成功逃脱,潜入了伊比利亚。”
“情况紧急,我就长话短说,”博士无意纠缠于阿玛雅的逃亡史,直接切入核心,“在阿玛雅的授意乃至是某种‘引导’下,这只特殊的海嗣,将‘捕食我’作为其进化的关键一步。阿玛雅似乎坚信,通过吞噬并融合人类——尤其是我所具备的——智慧,它将能够突破界限,进化成为海嗣族群中新的‘初生’。”
克莱门莎的声音明显变得紧绷,甚至能听出一丝惊愕:“这就是此次‘静谧’发生的直接原因?因为……一个新的‘初生’即将诞生?” 她的话语透露出,此刻的阿戈尔官方,似乎尚未知晓海嗣族群中本就存在复数“初生”的真相。
博士心念电转,一则他手中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复数“初生”的存在,二则这并非当前亟待解决的核心问题。他从容地回应:“我既然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与你对话,那么阿玛雅的计划,显然并未成功。”
想要完整继承我的智慧和记忆,至少得吞掉整个大脑吧……
理论上,人类的记忆与复杂的思维模型确实隐藏在精密的神经结构之中,存在着被破译的可能性。
但即便是经过他的努力回想,似乎能唤起一点记忆的那个旧文明时代,相关技术也大多停留在通过特殊电信号将既定知识载入大脑、快速构建特定神经回路的层面。
至于逆向的、将已有的复杂思维和意识完整翻译并提取出来的技术,进展一直颇为坎坷,并不成熟。
在他模糊的印象里,“祖传”的爱因斯坦大脑都还没研究明白呢。
博士倒是真心对海嗣如何做到这一点,抱有极大的研究兴趣……
“在它试图捕食我之前,我先行给予了它一些细胞组织,来自一名深海教徒。”博士简略地讲述了何塞·赫尔南德斯的故事,从他是马纳瓦拉的深海教徒,到海嗣化后被意外活埋,再到被自己带回格兰法洛,“那些组织取自他海嗣化肢体中一些神经富集部位,根据粗浅的研究,我猜测那里可能是海嗣用于储存某些核心‘生存本能’与基础行为模式的‘脑区’。”
“在吞噬了这些蕴含特定信息的组织之后,那只海嗣具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也无法完全确定,”博士的话语在这里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留给对方消化信息的时间,“但可以分析和观察到的最显着外在表现是:它主动切断了与‘大群意志’之间的精神链接,停止了交流。并且,对于后续试图靠近、‘安抚’乃至‘同化’它的其他海嗣同胞,表现出了明确的、强烈的攻击性。”
克莱门莎作为长期研究海嗣的资深专家,经验何其丰富。博士讲述至此,她已经迅速推导出了后续可能发生的连锁反应:“我明白了,那只海嗣,通过吞噬何塞·赫尔南德斯的组织,继承或者说‘感染’了他那源于人类身份的生存意志与个体意识,由此衍生出了对‘大群意志’强制性同化的恐惧与抗拒……”
“事情不会到此为止。”克莱门莎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它这种脱离大群的行为,必定会引来大群的‘同化’与‘捕食’。但对它的捕食恰恰将这种离群的倾向‘传染’给了更多同胞,引起‘何塞·赫尔南德斯现象’的扩散。” 同为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她显然完全理解了博士特意强调这个“实验体”全名的深刻用意,并顺势用这个名字,命名了由他所引发的、海嗣间互相捕食的现象。
“最初的诱因,或许只是大群对单一离群个体的清理。但随着这种‘离群倾向’不断传播、扩散,捕食者又成为新的离群者,最终就像链式反应,在整个海嗣大群中引爆大规模的、失控的互相捕食狂潮……”克莱门莎恍然,“这就是我国监测站观察到的,从一个原点——也就是这艘船开始,向外扩散的‘静谧’成因。”
“根据你的经验判断,你认为这次由‘离群现象’引发的‘静谧’,最终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博士问出了他当下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波及到伊比利亚海岸线,阿戈尔会不会提供帮助?
通讯频道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在进行快速的评估与内部沟通。片刻后,克莱门莎的声音再次传来:“……很抱歉,我无法立刻给您一个确切的答复。这取决于事态的演变。如果海嗣族群中现有的‘初生’及时意识到了这种内部混乱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并动用其权限进行强力干预,制止大群继续捕食那些表现出离群倾向的个体,那么这场‘静谧’可能被很快平息下去。但是……”
她的话语在这里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博士立刻意识到,关于深海猎人对“初生”伊莎玛拉的那次成功斩首行动,显然是阿戈尔的高度机密,绝非可以在这种半公开场合随意透露的情报。
“从‘斯图提斐拉号’上一只海嗣的异变,就能引发如此规模的‘静谧’来看,”博士趁势抛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论点,“海嗣族群内部,恐怕并非只有一个‘初生’。或者说,至少这证明了,海嗣是完全具备在特定条件下,诞生出新的‘初生’的机制的。”
他刻意模糊了“复数存在”与“新生潜力”的界限,既给出了警示,又避免了过于惊世骇俗。
“您提供的这个推断,是极其重要的战略情报。”克莱门莎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技术官员的冷静,但其中蕴含的紧绷感却清晰可辨,“为了能够进行更深入、更不受干扰的交流与信息共享,阿戈尔正式向您发出邀请,请问您是否愿意前往我们位于附近海域的城市——弥利亚留姆做客?”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让博士身后的艾丽妮、达里奥等人瞬间绷紧了神经,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然而,不等他们开口劝阻,博士已经抢先一步回应,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能够得到阿戈尔的邀请,我个人深感荣幸。但是,在讨论我的行程之前,我仍然非常关心之前那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静谧’的影响不幸波及海岸线,阿戈尔届时是否会愿意与伊比利亚分享一些应对措施?”
他在巧妙地提醒克莱门莎,对方刚才只回答了他关于“影响范围”的推测,却回避了关于“提供帮助”的核心问题。
“考虑到阿戈尔与伊比利亚之间,从未建立过任何形式的正式外交对话渠道,想要在短时间内建立起足够的互信,恐怕存在相当的难度。”克莱门莎的回答滴水不漏,既陈述了事实,又保留了余地,“但是,如果您愿意接受邀请,亲自前来弥利亚留姆做客,我们将向您开放我国关于海嗣生态、行为模式及历史观测的资料库。而您可以自行判断,并决定将哪些您认为有必要的信息,与陆上势力进行分享。”
这近乎直白的条件交换,让艾丽妮忍不住上前一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满与担忧:“克莱门莎女士,您这真的是在发出‘做客’的邀请吗?”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虽然对方言辞客气,但潜台词几乎是明示——如果博士想要获得关乎伊比利亚安危的重要资料,就必须亲身深入那个神秘而未知的水下国度。
“如果我的言辞让诸位产生了误解或冒犯,我表示诚挚的歉意。”克莱门莎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但请相信,阿戈尔并非对陆地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博士阁下,是阿戈尔非常尊敬的学者。事实上——在您于泰拉大陆各地巡游、活跃之前很久,我们就已经从某些古老的‘资料’中,知晓您的存在了。”
她特意强调了“资料”二字,所指的无疑是那些源自前史文明的遗存。这句话让博士心中猛地一动,甚至一度怀疑克莱门莎是否通过某种渠道,知晓了自己严重失忆的状况,才用这种模糊的、充满诱惑力的话语来“钓鱼”。
“哦?”博士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自嘲,“那些古老的资料里,居然还会提到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吗?”
“关于您具体的个人信息,确实没有任何记载,”克莱门莎坦诚地回答,但这坦诚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信息,“但是,我们研读过您的着作,在浩如烟海的底层代码和设计图中,频繁看到落款为‘dr.’的备注。在所有可考的前史文明资料中,您是唯一一个在‘dr.’这个头衔后面,不跟随任何姓氏或具体代称的人。这种独一无二的特殊性,实在不能不引人注目。”
克莱门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是,“那个‘默认博士’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个问题,早已荣登阿戈尔科学院“十大未解之谜”榜单前列,斗智场每天都有人在争论这个问题。
虽然前史文明已然毁灭,但从各处遗迹中发掘和破译出的信息,仍然足以让后人考古出许多重要科学家的生平事迹与贡献。而“博士”则是其中一个极其特殊的例外——他的所有个人信息,似乎都被人为地、系统性地彻底抹除。这种做法,阿戈尔的高层并不陌生,这通常意味着,他是参与了,甚至很可能主导了某些绝密等级的核心项目的关键人物。
除了博士以外,资料显示还有几位科学家同样只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神秘的代号,其中一位,其研究方向正与今日肆虐泰拉的海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从这里前往弥利亚留姆,贵方有什么相对安全的通行方式吗?”博士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博士——!”身旁的阿米娅忍不住再次拉住了他的衣角,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博士感受到她的不安,安抚性地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克莱门莎似乎对博士的意向感到满意,回答道:“请放心。在这次的‘静谧’现象完全结束后,我们的外遣舰队会负责净空从弥利亚留姆到伊比利亚海岸线之间的海域,确保航路安全。届时,您可以跟随舰队一同前往阿戈尔。”
博士从她的话语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阿戈尔那个旨在开辟与陆地之间稳定通道的“航道计划”,此刻恐怕已经不再是蓝图,而是进入了暗中实施的阶段。现在可能正处于前期投放信标、清理潜在威胁的环节。而对此,伊比利亚审判庭显然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既然如此,”博士最后做出了决定,他的目光扫过身边紧张的同伴,最终望向那片依旧被死寂笼罩的海面,“那我们就先耐心等一等吧。等待这场因‘离群者’而起的‘静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