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皇帝拍案而起,声震殿宇,“即日起,睿王梁策为江南治水钦差大臣,祺王梁阅为副使,三日后启程,不得延误!”
梁弈脸色霎时铁青,犹自不甘:“父皇!六弟身兼户部要职,骤然离京,部务恐生阻滞…”
“弈儿。”
皇帝淡淡开口,声音不怒自威,如无形的巨掌压下。
“你秋猎头彩的赏赐,尚未领取吧?西域新贡的汗血宝马,已在御苑候你多时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梁弈面色陡变,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皇帝明面上是提醒他领赏,实则是警告他适可而止——甜头已给,休要得寸进尺。
“儿臣…知错。”梁弈咬牙退下,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翻涌的阴鸷。
“户部一应事务,暂由陆爱卿代管。”皇帝一锤定音,目光转向陆无涯,意味深长,“侍郎升任代尚书,想必更能尽心竭力。”
陆无涯受宠若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激动得发颤:“臣…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陛下隆恩!”
他额头触着冰凉的金砖,心中却是一片灼热。
这突如其来的擢升,是机遇,更是烫手的山芋。
梁阅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这泼天的差事真落在了自己头上。
直到梁策不动声色地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才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儿臣…儿臣领旨!定…定当…”
他忽然扑通跪下,声音带着点哭腔:“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皇帝难得显出几分耐心,眉宇间的威严似乎被这憨直冲淡了些许。
梁阅哭丧着脸,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儿臣…儿臣怕蛇…听闻江南水泽之地…多…多水蛇…”
满朝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连御座之上素来严肃的皇帝,也忍俊不禁,朗声笑道:“朕准你多带几个侍卫打蛇!”
朝会竟在这罕见又略带荒诞的轻松气氛中结束。
退朝时,百官依序鱼贯而出。
梁策故意缓下脚步,待梁蘅行至身侧,方与之并肩而行。
紫金砖铺就的漫长甬道上,唯有袍袖摩擦的细微声响。
“多谢大皇兄方才仗义执言。”梁策的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闻。
梁蘅目不斜视,步履沉稳,神情依旧淡然。
“不必谢我。”
他顿了顿,侧首看了梁策一眼,目光深邃。
“你们这局棋,下得妙。”
梁策正欲再探问其深意,忽听前方“哎哟”一声。
只见梁阅被高高的朱红门槛绊了个趔趄,险些扑倒,引得身后几位官员又是一阵低笑。
梁策忙疾步上前,稳稳扶住兄长手臂。
“六弟!”
梁阅反手紧紧抓住梁策的衣袖,眼中光芒亮得惊人,带着雀跃与不敢置信。
“我真的…真的能去江南了?父皇当真…让我去?”
梁策无奈地替他仔细拍去袍角沾染的浮尘,低声道:“五哥且冷静些,此去不是游山玩水,江南水患深重,稍有不慎,便是…”
“我知道!我知道!”
梁阅兴奋地打断他,旋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就是…就是没想到…父皇他还记得我。”
他眼角微微泛红,声音轻了下去:“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
梁策心头蓦然一软。
他这位五哥虽常闹笑话,心思单纯近乎憨直,可这份未被权势浸染的赤子之心,却比朝堂上任何玲珑剔透的算计都显得珍贵。
他放缓了语气,难得透出温和:“五哥放心,到了广陵,我亲自带你去认认真正的泄洪闸门,看看分水鱼嘴。”
梁阅闻言,破涕为笑,正欲再说,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
“六弟好手段。”
梁策身形未动,缓缓转身,面上已是一派云淡风轻:“三哥过奖。”
梁弈不知何时已立在廊柱的浓重阴影里,半边脸被暗影吞噬,更显阴沉,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弟弟我不过是,举贤不避亲罢了。”梁策淡淡道。
梁弈眼中寒意森然,一字一顿,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江南水情诡谲,地远人杂,万丈波涛之下,暗流涌动…万一途中…六弟或是五弟,出了什么意外,可要当心啊…”
“三哥多虑了。”
梁策面上微笑如春风和煦,按在腰间佩剑剑柄上的手指却无声地收紧。
“水虽无常形,政却有常道。只要循道而行,以民为本,纵有险阻,亦能化险为夷。何况…”
他话音微顿,目光扫过梁弈:“父皇圣烛千里,自有明断。”
梁弈眯起双眼,阴鸷的目光在梁策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一旁有些瑟缩的梁阅,最终化为一声冷哼。
“但愿如此。”
说罢,重重拂袖而去。
梁阅缩了缩脖子,心有余悸地望着梁弈远去的背影:“三哥…他好像更生气了。”
“无妨。”
梁策不再看那离去的背影,转而望向殿外那片被朝阳渲染得无比灿烂的天空,语气平静而辽远。
“江南多雨,正好洗洗这满殿积郁的火药味。”
巍峨宫墙之上,秋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抹深紫的窈窕身影凭栏而立,裙袂在风中轻扬。
正是璇枢公主梁宓。
她纤细莹白的指尖轻抚过汉白玉栏杆上精雕细琢的凤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目光悠悠,投向下方渐次散去的官员和那两位并行的亲王身影。
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更远的江南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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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芙宫。
庭院里,几树金桂开得正盛,馥郁甜香裹着秋阳的暖意,在青石小径上筛落碎金点点。
陆皓凝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而行。
肩胛处的箭伤虽已收口,行走间却仍牵起缕缕隐痛,针砭般细细密密地啮咬着她。
“王妃来了。”
定妃身边那位面容慈和的老嬷嬷远远瞧见,忙不迭迎上前,躬身行礼,笑意盈盈。
“娘娘方才还念叨着呢,说王妃今日气色定是好了不少。”
陆皓凝微笑颔首:“劳嬷嬷带路,母妃今日可好?”
“好,好着呢,就是惦记王妃的伤。”嬷嬷一边引路,一边絮叨着,“娘娘新得了些上好的桂花蜜,特意让用旧年收的雪水沏了茶,就等王妃来尝尝鲜。”
“劳母妃费心了。”陆皓凝心下微暖。
穿过一道藤萝葳蕤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玉芙宫的后园不似别处宫苑那般堆金砌玉,反倒依着江南园林的韵致,叠石理水,曲径通幽。
几处竹亭掩映在假山流水间,清简雅致,别有风骨。
定妃正独坐临水的小亭中,垂首刺绣。
一袭素绫衣裙,浑身上下无半点珠翠,只发间簪一支莹润无瑕的白玉芙蓉簪,却如亭外池中虽残犹有风骨的莲梗,自有一股清雅高华的气度。
“母妃。”陆皓凝近前,敛衽为礼。
定妃闻声抬首,眉眼间霎时漾开温柔笑意,如春风拂过静水。
“凝儿来了,快坐。”
她放下手中绷紧的绣架,亲自起身相携,关切询问。
“伤可好些了?”
“多谢母妃挂念,已无大碍了。”
陆皓凝依言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落座,接过侍女奉上的青瓷茶盏。
轻啜一口澄黄茶汤,只觉一股清甜裹着暖意滑入喉间,她不由赞道:
“母妃这茶好生特别。”
“是加了桂花和蜂蜜的。”定妃眼中含笑,“策儿小时候最喜这个味道,每每闹脾气,一杯下去总能安静下来。”
陆皓凝闻言莞尔,实难将记忆中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梁策,与定妃口中这撒泼打滚的稚童模样重叠起来,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
定妃细细端详她略显清减的面庞,忽而轻叹一声:“瘦了。”
她伸手,指尖轻柔地拂过陆皓凝鬓边一缕微乱的发丝,动作珍重。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陆皓凝心间一颤。
在陆府深宅那些年,任凭她如何隐忍退让,换来的永远是嫡母刻薄的刁难,与生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漠然。
而定妃这一声“辛苦你了”,却似穿透重重迷雾,直抵她深藏的不易与酸楚,熨帖得令人鼻尖发酸。
“不辛苦。”
她慌忙垂眸,长睫掩住眼底泛起的微红湿意,声音低柔。
“能嫁给阿策,得母妃如此疼爱,是凝儿天大的福气。”
竹影摇曳,亭中风暖,二人闲话家常,言笑晏晏,融融暖意驱散了秋日薄暮的微凉。
定妃问了些饮食起居的细枝末节,又叮嘱了伤后调理的注意事项,语气寻常,却处处透着真切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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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梁策步履沉稳,绛紫官袍的袍角在秋风中微扬,正欲转向通往玉芙宫的朱红宫墙夹道。
未行几步,一道身影却如幽影般自廊柱后悄然闪出,无声拦住了去路。
“睿王殿下留步。”李公公躬身,嗓音压低,“陛下在御书房候着您呢。”
梁策脚步微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旋即恢复如常:“有劳公公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