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气氛愈加热络,就连素性孤僻的梁盼,竟也离席行至陆皓凝案前。
她手中执一盏青玉杯,杯中清液澄澈,映着煌煌烛火,漾出泠泠微光。
陆皓凝眼波微转,注意到那杯中盛的是清水,了无酒气。
“我素不饮酒,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梁盼声音清冷,却不再似初见时那般冰封雪裹,疏离得叫人不敢亲近。
“秋猎那日…多谢你护着澄儿。”
提及幼妹,她语气里带了一丝温软。
陆皓凝举杯与她轻轻一碰,青玉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澄儿天真烂漫,任谁见了都会相护的。”
梁盼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低低一叹。
“是啊…只可惜,这深宫之中,天真之人,往往如晨露,难见明日之晖。”
言罢,她未再多留,转身离去,单薄的背影融于煌煌灯火。
宴席过半,陆皓凝忽觉一道目光如芒在背,沉沉压来,带着审视与寒意。
她抬首望去,只见梁宓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此刻正立于殿外回廊的阴影之中。
那身华贵的紫衣几乎隐入夜色,只剩一道模糊轮廓,正无声向外行去。
“我去去就回。”她心念微动,低声对身侧的梁策道。
梁策的目光亦追随着那远去的背影,眉心微蹙,叮嘱道:“小心些。”
陆皓凝颔首,悄然起身离座,淹没在喧闹的乐声人语里。
步出麟德殿,雨后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草木泥土的微腥。
夜风徐徐,拂过面颊,驱散了方才席间的几分醺然酒意。
她沿着回廊缓步而行,果然瞥见远处荷花池畔立着一道熟悉的紫色身影。
残荷败叶在朦胧月色下别具凄清之美,而那抹紫色立于其间,孤清而料峭,仿佛凝聚了夜的所有寒凉。
梁宓。
陆皓凝整了整微有褶皱的云锦衣裙,莲步轻移,装作赏玩雨后荷塘景致,不经意地向那处踱去。
行至近前,她足下故意踩中一颗石子,身形微晃,逸出一声轻呼。
梁宓闻声蓦然回首。
月华如水,倾泻在她冷玉般的面庞上,勾勒出清晰优美的下颌线条,更添几分霜雪寒意。
她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凉得刺骨。
“睿王妃好雅兴,独自来赏这残荷清露?”
陆皓凝稳住身形,福身行礼:“璇枢公主金安。方才宴席闷热,酒气上涌,故出来透透气,不想惊扰了公主雅兴。”
梁宓冷笑一声,眸光在她面上忖度一圈,不再言语,转身欲走。
“公主且慢。”
陆皓凝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
“公主之前所言‘小心紫色’,凝儿愚钝,思索数日,至今未解其深意,心中难安,还望公主明示。”
梁宓身形骤然一顿,猛地回身,眼底寒光如冰刃乍破,凌厉逼人。
她倏然出手,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快如闪电,精准而狠戾地,重重按在陆皓凝肩胛处的伤口上。
剧痛袭来,尖锐刺骨。
陆皓凝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冷气,贝齿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她一张芙蓉面霎时褪尽血色,苍白如素缟,额角沁出细密晶莹的冷汗。
“疼么?”
梁宓的声音轻柔似情人低语,却带着残忍的玩味。
指尖力道不减反增,仿佛要透过衣料,碾碎其下的骨骼。
“这才刚开始呢,睿王妃。”
她唇角噙着冰冷笑漪,目光缠绕在陆皓凝强忍痛楚的脸庞,如赏玩一件趣物。
“二姐这是何意?”
梁策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山雨欲来前的沉怒与威压。
他不知何时已立于数步之外,面色阴沉如铁,眸中暗潮汹涌。
话落,他已大步跨上前来,长臂一伸,将陆皓凝紧紧揽入怀中护住,同时格开了梁宓那带着恶意的手指。
梁宓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指尖优雅地捻了捻,漫不经心地整理着紫绫袖口,神态自若。
“六弟这般紧张做什么?不过是与弟妹说笑几句,顺便试试她的忍耐力罢了。”
她意味深长地扫过陆皓凝惨白却倔强紧抿的唇,语气轻佻。
“还不错,至少没哭出来。”
梁策双眸危险地眯起,周身散发出凛冽寒意,将怀中的妻子护得更紧。
“本王的王妃,自有本王护她周全,不劳二姐费心。”
“哦?是吗?”
梁宓的目光在梁策护犊的姿态,与陆皓凝竭力镇定的眉眼间睃巡片刻,忽而发出一声短促的诡笑。
“真是有意思呢。”
她倏然倾身,凑近陆皓凝耳畔,带着森森寒气的低语钻入对方耳膜。
“紫气东来,非富即祸。”
“六弟妹,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语毕,她不待二人回应,紫衣翩跹,旋身离去。
身影很快便隐没在回廊深处,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待那抹紫色彻底消失,梁策紧绷的身形才略松。
他立刻低头查看陆皓凝的肩伤,指腹隔着衣料小心轻按,语带焦灼。
“她伤到你了?要不要紧?”
陆皓凝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臂弯里,缓缓摇头,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站稳。
“皮肉伤,不妨事。”
她秀眉紧蹙,凝望着梁宓消失的方向,低语道:
“你二姐言行诡谲,话中有话。”
梁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护在身侧,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周身的寒意,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
“梁宓心思深沉,难测其意。”
“此处不宜久留,先回殿内,稍后回府再细议。”
重回灯火辉煌的麟德殿,皇帝已带了几分醉意,正饶有兴致地听靖贵妃说着什么趣闻,不时抚掌大笑。
梁宓已安然落座于原位,手执一盏青玉茶盅,神色如常地细细品啜,眉眼间一片宁和。
仿佛方才回廊下那狠戾一指,不过是旁人臆想出的幻影。
“六哥六嫂去哪儿躲清闲了?”
活泼烂漫的梁澄像只蝴蝶般凑过来,一双杏眼好奇地眨动。
“父皇方才还问起你们呢。”
梁策面上已恢复温雅从容,唇边噙着浅淡笑意。
他执起陆皓凝的手,自然地道:“方才酒气上头,有些闷热,便陪你六嫂出去透了透气。”
沈灼欢在一旁瞧见,挤眉弄眼,促狭笑道:
“怕是这小两口嫌我们碍眼,躲出去说体己话儿了吧?”
她语气暧昧,引得梁阅等几人纷纷轻笑,目光揶揄。
陆皓凝脸颊微热,忙垂下眼睫掩饰。
她顺势端起案上温热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借氤氲茶气遮掩神色。
梁阅见状朗声笑道:“欢儿,你就别紧着打趣他们了。瞧瞧,六弟妹脸皮薄,都快埋进茶盏里了。”
“五哥说谁脸皮薄?”梁策剑眉一挑,眼中掠过不甘示弱的光,反击道,“上回不知是谁在御花园…”
“停!打住!六弟!”
梁阅连忙拱手讨饶,俊脸瞬间涨红,几乎是告饶的语气。
“五哥错了!五哥给你赔不是!六弟高抬贵手,千万莫要再提!”
席间顿时又漾开一片轻松和悦的笑声,方才那无形的紧张似乎被暂时冲散。
御座上的皇帝闻声看来,醉眼朦胧中带着慈父的欣慰与满足,朗声道:
“好,好!看着你们兄弟姊妹和睦相亲,朕心甚慰,甚慰啊!”
说罢,举杯畅饮。
众人皆恭敬垂首应和,殿内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祥和景象。
陆皓凝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随着众人举杯。
眼角的余光却如最谨慎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殿内每一抹紫色。
靖贵妃正巧笑倩兮,贴着皇帝的耳畔低语,侧影雍容华贵。
季漱鸢姿态柔顺地为梁弈斟满美酒,绛紫色的裙摆铺陈如花。
几位身份显赫的宗室命妇簇拥在璇枢公主梁宓身侧,言笑晏晏,满目珠翠与深浅不一的紫衣交相辉映…
这重重的紫色人影,在陆皓凝眼中,如同一个精心布下的迷局。
梁宓的警告犹在耳畔,肩臂的剧痛尚未消散。
到底…是谁?
她端起酒杯,掩去眸中深深的思量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