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这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陆皓凝乘着睿王府的朱轮华盖马车入宫,车轮碾过御街青石,发出辚辚轻响。
她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抚过袖口精致的莲纹绣样,脑中反复回响着梁策今晨的叮嘱。
“靖贵妃必会提起陆府旧事,宜妃则惯于含沙射影。”
“昱王妃季漱鸢表面热情,实则与靖贵妃一丘之貉。”
“祯王妃崔置婉,出身清河崔氏,最重规矩体统,纵有心思,亦不会明着为难于你。”
“至于二姐梁宓…”他语声微顿,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她性子孤傲,心思难测。”
“她若对你有好感,于你而言,是件好事。”
马车在巍峨宫门前稳稳停驻,内侍上前放置踏脚凳,动作轻悄。
陆皓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扶着侍女的手袅袅下车。
站定后,她指尖微抬,不着痕迹地扶了扶发间那支温润剔透的澹月梨簪。
这簪子是定妃所赠,今日特意簪上,不仅因其贵重雅致,更是一道无声的宣告——
她陆皓凝身后,站着的不止睿王,更有定妃娘娘这座靠山。
早有伶俐的小太监上前行礼,引着她穿过重重宫阙。
朱红宫墙夹道深长,琉璃瓦在日光下流淌着金辉。
偶尔遇见的宫人皆垂首屏息,脚步轻捷如猫。
御花园内,芍药灼灼,姹紫嫣红,重重叠叠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漾出层层馥郁甜香。
曲径通幽处,假山玲珑,奇石嶙峋,一池碧水环绕着汉白玉砌就的九曲回廊。
牡丹亭中,靖贵妃高踞主位,一袭绯红蹙金绣鸾凤宫装,华贵异常,云鬓高耸,簪着赤金点翠嵌红宝大凤钗,通身气派夺目。
两侧已坐了不少珠环翠绕的女眷,见陆皓凝到来,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细细打量着这位新晋的睿王妃。
“睿王妃到!”
太监尖细的唱喏划破亭内细微的交谈声,空气骤然静了几分。
陆皓凝步履从容,行至亭心,向主位盈盈下拜,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
“妾身参见贵妃娘娘,愿娘娘芳龄永驻,福寿绵长。”
靖贵妃仿若未闻,慢悠悠地用杯盖撇着茶沫,浅啜一口清香四溢的贡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曼声开口,带着居高临下的慵懒。
“免礼,来人,给睿王妃看座。”
这刻意为之的晾晒与审视,未能令陆皓凝有半分失态。
她仪态端方地起身,唇角浅笑依旧,眼波流转间,已将亭中情势尽收眼底。
靖贵妃右手边坐着一位身着秋香色宫装,面容刻板严肃的妃嫔,想来便是宜妃。
左手边则是她熟悉的定妃娘娘,今日穿着一身湖水蓝的素雅宫装,只簪了几支碧玉簪,愈发显得温婉可亲。
下首依次是几位王妃与宗室女眷,其中一位身着湖绿色织金莲纹宫裙的王妃正对她露出得体微笑,那笑容如同精准描画,分毫不差。
正是昱王妃季漱鸢。
她梳着时兴的牡丹高髻,发间正中簪一支赤金镶红宝重瓣牡丹分心,两侧对称插着点翠嵌珠金步摇,流苏垂下,华贵逼人。
她的面容是那种毫无瑕疵的妍丽,眉如远山黛描,眼若桃花含露,更兼眼角贴着细小的金箔花钿,顾盼间,媚意与锋芒并存。
“六弟妹可算来了,叫我们好等。”
季漱鸢笑靥温煦,热情地朝陆皓凝招手,腕上那对光润莹洁的羊脂玉镯与指间璀璨的红宝戒指在她动作间闪过炫目的光。
“快,到我这边来坐,我们姐妹也好说说话。”
陆皓凝正欲移步,定妃温柔的声音骤然响起。
“凝儿,到母妃这儿来。”
陆皓凝闻言,脚步微顿,转向季漱鸢的方向,回以一个歉然浅笑,随即步履轻移,依言走到定妃身侧的空位落座。
定妃含笑,伸出手,将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一股无声的暖意与坚定的支持,透过这细微的接触悄然传递过来。
“这就是六哥新娶的王妃?”
一个清脆的童音带着好奇响起。
陆皓凝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正睁着一双灵动清澈的小鹿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
小女孩身着鹅黄色绣百蝶穿花的宫装,圆圆的脸蛋粉雕玉琢,头上梳着双丫髻,各簪着一串小巧玲珑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显得活泼又可爱。
定妃眼中笑意更深,温声对陆皓凝道:“这是七公主,澄儿。”
她又转向梁澄,语气带着宠爱:“澄儿,不可无礼,这是你六皇嫂。”
梁澄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六皇嫂真好看!比何妙观那个装模作样的强多啦!”
“澄儿!”定妃轻嗔,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不可这般口无遮拦,失了礼数。”
梁澄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索性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下来,凑到陆皓凝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道:
“我说的是实话嘛!宫里谁不知道,六哥从来就不喜欢何妙观,都是靖母妃非要塞给他的…”
孩童的天真烂漫,言语无忌,倒是驱散了亭中几分无形的紧绷气氛。
陆皓凝忍俊不禁,唇角弯起清浅柔和的弧度。
这位七公主心直口快,倒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七妹又在背后议论长辈是非了?”
一个优雅中带着淡淡疏离的女声蓦然传来。
陆皓凝抬眸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淡紫色云锦宫装的女子正款步走近。
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身姿高挑纤秀,似一株临风玉竹。
乌发如云,仅用一支素银嵌青金石梅花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衬得肌肤胜雪。
眉目清绝,宛如远山含黛,眸色却似深秋寒潭,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通身上下无多余佩饰,唯腰间系着一枚羊脂白玉环佩,行走间悄然无声,整个人清冷出尘。
恍若凛冬时节,独自绽放于冰崖的一枝寒梅,带着隔绝尘嚣的孤高寂寥。
梁澄像被捏住了后颈的小猫,瞬间收敛了嬉笑,规规矩矩站好,脆生生唤道:“二姐。”
原来这便是先皇后所出的璇枢公主梁宓。
陆皓凝心头一凛,连忙起身,敛衽为礼,姿态恭谨:“妾身见过璇枢公主。”
梁宓目光淡扫,在她发间那支醒目的澹月梨簪上停留了一瞬,薄唇轻启,声音依旧清冷无波。
“定妃娘娘待你,倒是极好。”
这话语意不明,似陈述,又似探究。
陆皓凝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得垂眸,轻声应道:“蒙母妃垂爱,是妾身的福分。”
梁宓未再言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静似水,却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位向来不喜与人亲近的璇枢公主,竟破天荒地在她身侧的锦墩上坐了下来,淡淡抛下一句。
“六弟的眼光,确是不错。”
声音虽淡,语气依旧平缓,却让在场几人神色微动,亦让陆皓凝心下微微一怔。
靖贵妃眼见几位公主都对陆皓凝释放出善意,尤其连梁宓都破例开了尊口,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她面上笑容不变,扬高了声调,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好了,人也齐了,开宴吧。”
“今日特意备下了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各位都尝尝鲜。”
宫女们鱼贯而入,手捧描金托盘,奉上香茗与精致茶点。
陆皓凝伸出纤纤素手,接过那盏雨过天青釉的茶盏,指腹感受着温润的瓷壁,凑近鼻尖轻嗅那清幽茶香。
就在这低首垂眸的刹那,她敏锐地察觉到一道饱含审视的目光,正从主位方向而来,紧紧锁在自己身上。
正是来自高踞上首的靖贵妃。
“睿王妃。”
靖贵妃唇畔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亭内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听闻你的生母,原是金陵城中的一位绣娘?”
她略顿,目光如针般刺在陆皓凝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不知当年,是如何与陆侍郎结下这段姻缘的?本宫倒是有些好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