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宫。
苏合香与药草苦涩的气息交织缠绕,悄然弥漫。
金猊炉吐出的青烟袅袅升起,攀上织锦帷幔,又被穿堂风揉碎在光影里。
梁策步履从容,踏入这片氤氲之中,眉梢微挑掠过一丝疑影。
靖贵妃素来体健,深谙养生之道,近日竟真在喝药?
他趋步上前,躬身行礼,姿态恭谨,面上亦适时浮起恰到好处的忧切,声线温润。
“儿臣给靖母妃请安。”
“听闻靖母妃凤体微恙,儿臣心内难安,特来问省。”
锦帐深处,逸出一声虚弱的轻咳,尾音拖曳着,气若游丝,似力有不逮。
“策儿…来了?”那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迟滞,“快…快些近前让本宫瞧瞧。”
侍立两侧的宫女无声地撩起珠帘。
但见靖贵妃半倚在贵妃榻上,云鬓略显松散,额间勒着一条赤金点翠的绣花抹额,映得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庞愈发苍白。
然而,眉宇间那份浸淫宫闱多年的雍容气度,那份不怒自威的沉淀,却如明珠蒙尘,光华犹在。
梁策眸光微敛,似被关切情绪笼罩,实则不动声色,细细审视。
这病容,苍白中透着力竭的虚浮,倒似有七分真切。
只那双眼,纵然刻意涣散了焦距,偶尔一瞥间,仍难掩其深处精光。
“靖母妃这是怎么了?”
他疾步上前,语含忧切,目光在她面上睃巡,不漏过丝毫细微处。
“可请太医仔细瞧过了?”
靖贵妃无力地摆了摆手,腕间一只满绿的翡翠镯子滑落几分,叮当脆响。
“不过是秋日旧疾,气血不调,看着唬人,将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她气息微促,忽地探出手,一把攥住梁策的手腕,力道竟不小。
“倒是你…本宫听闻你回京路上遇刺了?”
“天可怜见的,可伤着哪里没有?快让本宫看看!”
那冰凉的指尖带着薄汗,紧紧扣住他腕间脉搏。
似关切,更似探究。
梁策心头冷笑如冰棱划过,面上却绽出受宠若惊之色,温顺地任由她握着,甚至还将手腕稍稍递过去几分,语气宽慰。
“劳靖母妃如此挂怀,儿臣惶恐。”
“不过些许宵小之辈,未能伤及儿臣分毫,虚惊一场罢了。”
“你这孩子!”靖贵妃蹙起柳眉,嗔怪道,眼中水光浮动,情真意切。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本宫,若非弈儿来请安时提起,我还蒙在鼓里呢!”
果然如此。
梁策心湖如镜,清晰映照出梁弈那张总是带笑却模糊不清的脸。
这是借靖贵妃之口,行试探之实,要摸清他遇刺背后的深浅虚实,以及他的反应。
“儿臣这不是怕靖母妃担心嘛。”
他笑嘻嘻地,一派纯良模样,轻松将话题岔开。
“倒是靖母妃这病,万万轻忽不得。”
“儿臣前儿恰巧得了几株上品野山参,回头便让人送来,给您补补元气。”
靖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旋即又被更深更浓的慈爱覆盖,含笑道:“难为你总是这般有心。”
她话锋微转,似无奈似抱怨。
“弈儿若有你一半懂事体贴,本宫也不必日日为他操碎了心…”
话未说尽,只化作一声悠长叹息,目光却似有深意,轻飘飘地落在梁策脸上,揣度着他的反应。
梁策心中冷笑更甚。
三哥梁弈乃靖贵妃亲生骨肉,自幼宠溺非常。
她这话明褒暗贬,看似亲厚,实则字字句句皆是试探,要看他是否得意,是否松懈。
“三哥文韬武略,才干远胜儿臣,父皇亦常称赞。”
“靖母妃此言,实是折煞儿臣了。”
他垂眸,语气谦卑而诚恳,将一番话滴水不漏地奉还。
靖贵妃又是一叹,这回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满脸欣慰。
“你们兄弟能如此和睦友爱,互敬互让,本宫这颗心,才算真正落下了。”
她忽地拍了拍手,声音略略提高,带着病中人儿的些许嘶哑,却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严。
“妙观,茶烹好了否?还不快出来给睿王殿下奉茶?”
话音甫落,侧殿屏风后,一抹藕荷色的纱裙如初绽的睡莲,漾开柔柔波纹。
一位妙龄女子款款转出,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姿婀娜纤细。
莲步轻移间,环佩无声,唯有一股幽兰似的暗香随之浮动,悄然萦绕鼻端。
“奴婢何妙观,参见睿王殿下。”
她盈盈下拜,裙裾委地,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嗓音娇柔。
梁策眸光微闪,心底一片清明,已然明白靖贵妃今日这出病中关怀的最终用意。
“这是…”他面上适当地浮起些许疑惑,看向靖贵妃。
靖贵妃唇角噙笑,病容也似明亮几分,柔声介绍道:
“妙观是本宫娘家远房的侄女,自幼养在本宫跟前,最是温婉伶俐,体贴入微。”
她目光转向梁策,带着近乎强硬的关切。
“如今你已封王开府,又掌着户部这千斤重担,府中事务繁杂。”
“身边却没个知冷知热、妥帖周到的人儿照料起居饮食,长此以往,如何使得?”
“本宫每每思之,都难以安枕。”
她略喘了口气,继续道,语气愈发恳切。
“本宫思来想去,便自作主张,让她去你身边伺候。”
“一则全了她一份心意,二则也好替本宫分忧,代本宫好生照看于你。”
“有她在你身边,本宫也能放心些。”
何妙观闻言,恰到好处地抬起螓首。
一张芙蓉面,不施过多粉黛,圆眼清澈含春水,樱唇天然若涂丹。
眼波流转间,怯意与仰慕交织,纯真与风情并存,端的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梁策心中冷笑连连,好一招以退为进,塞人耳目。
面上却显出几分踌躇为难。
“这…靖母妃厚爱,儿臣感激。”
“只是…儿臣封王不久,根基未稳,便急于纳新人入府,恐惹朝野非议,言儿臣耽于享乐。”
“若传出去,于靖母妃清誉亦有碍…”
“有什么不妥的?”靖贵妃立时蹙眉,佯作薄怒,气息又急促起来。
“你如今是亲王之尊,堂堂睿王府,身边没个细致人伺候像什么话?”
“莫非是嫌弃本宫身边的人粗笨,不入你的眼?”
她喘了口气,语气稍缓,带着疲惫。
“再说妙观知书达理,最是识大体,懂进退,断不会给你添一丝麻烦。”
话音未落,她忽地掩口剧烈咳嗽起来,双肩耸动,面颊泛起病态的潮红,似要将肺腑都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