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芸冷哼一声,率先蒙上眼,在侍女的搀扶下站定,摸索着用力掷出羽箭。
蒙眼状态下,方向力道皆失准头,羽箭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软绵绵地跌落在离铜壶尚远的地面,连壶边都未能沾到。
轮至陆皓凝时,她甫一在壶前站定,谢逢彬便已按捺不住,霍然越众而出。
“我来为陆二小姐指方向!”
他于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到她身侧站定,近得几可嗅到她发间淡淡梨香。
“向左一点…再向前…”
“好,就是现在!”
陆皓凝依言松手,羽箭划出优美弧线——
“铛!”一声脆响,箭矢不偏不倚,正中壶心!
“妙哉!”谢逢彬脱口欢呼,竟忘了礼数,直接伸手为她解下蒙眼布,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耳垂。
陆皓凝睫羽轻颤,佯作羞赧垂首,心下却一片清明。
这位谢公子倒是配合,省了她许多功夫。
陆归芸气得俏脸发白:“这不公平!有人帮忙!”
“陆大小姐此言差矣。”谢逢彬敛了笑意,正色道,“投壶本为游戏,何必过于较真?况且…”
他忽而一笑:“二小姐蒙眼都这么准,若是睁眼,岂不是要百发百中?”
众人哄笑。
陆归芸被噎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羞愤交加之余,目光四下乱扫,竟指着湖边荷叶上蹲着的一只碧绿青蛙,口不择言:
“既然二妹妹这般厉害,连蒙眼投壶都如有神助,不如也给这不懂人言的畜牲起个文雅名字,让我等开开眼?”
现场霎时安静下来。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
陆皓凝顺着她所指望去,荷叶上那只绿蛙正鼓着雪白的腮帮,黑豆似的眼睛望着众人。
她莞尔一笑:“《周礼》有云‘蝈氏掌去蛙黾’,蛙乃益虫,食蚊护稼。”
“姐姐既然问起…”
她眨眨眼:“不如就叫‘青云客’如何?取其跃可及青云之意。”
“妙!”谢逢彬率先击掌赞叹,声音洪亮,目光炽热,“陆二小姐才思敏捷!连给蛙儿起名都这般风雅!”
薛保琴立刻笑着接话,附和道:“就是!就是!比某些人头上插满金钗却胸无点墨的强多了。”
陆归芸纤指微颤,气得肩膀直抖。
柳平芜见状,忙含笑转圜道:“日头渐盛,诸位且移步亭中,用些茶点歇息罢。”
众人闻言,遂敛裾起身,三三两两沿着曲廊向水榭凉亭行去。
谢逢彬有意缓行几步,悄然凑近陆皓凝身侧,压低嗓音。
“那日山寺中的梨花,开得可好?”
陆皓凝眼波微澜,如蜻蜓点水,旋即故作讶异地侧首。
“公子在说什么?小女近日并未踏足普济寺,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
谢逢彬唇角轻扬,漾开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目光紧紧锁住她。
“皎皎如月,清辉独照,我怎会错认?”
陆皓凝低垂螓首,长睫掩去眸中瞬息闪过的思量,轻声提醒道:“公子慎言,闺名不可轻唤。”
“那我该唤你什么?陆二小姐?未免太生分了。”
他眼尾微挑,漾开一抹促狭笑意。
“不如…就叫你‘青云客’如何?”
终是忍俊不禁,陆皓凝唇边绽开笑意,宛若冰消雪融,春水初生,潋滟生光。
那一瞬的容华粲然,竟令满园芬芳都黯然失色。
谢逢彬一时看得怔住,忘了言语。
“彬儿!”谢夫人略带催促的声音自亭中遥遥传来,“还不快过来,为诸位夫人敬茶!”
谢逢彬只得应声挪步,临去前犹频频回首,神秘兮兮道:“待会儿有惊喜给你!”
茶过三巡,氤氲的茶香尚未散尽。
管家引着几个青衣小厮,小心翼翼地抬上一只覆着大红绸布的精致鸟笼,置于亭中显眼处。
“诸位贵人,此乃我家公子特意为今日之会准备的彩头。”
管家说着,伸手揭开了红绸。
笼中正是那只被命名为“鸿鹄”的珍禽。
“今日表现最出色的小姐,可得此鸟。”管家笑道。
贵女们顿时一阵低语骚动,目光或艳羡或期待地投向那鸟笼。
然而,谢逢彬却径直离席,在众人讶然的注视下,走到陆皓凝面前,亲手提起鸟笼,将笼柄递向她。
“陆二小姐才艺双绝,这鸿鹄非你莫属。”
满座霎时寂然,所有目光灼灼然聚焦在二人身上。
这般毫不掩饰的偏爱,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陆皓凝在或羡或妒或探究的注视中盈盈起身,敛衽一礼。
“谢公子厚爱,小女愧不敢当。只是这礼物太过贵重…”
“收下吧。”谢逢彬不由分说,将笼柄塞入她手中,趁势俯身低语道,“就当是…普济寺梨花的回礼。”
陆皓凝方欲再度婉拒,上首的谢夫人忽以帕掩唇,轻咳一声,忍不住出言道:
“彬儿,二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闺阁之中豢养此类禽鸟,终究多有不便。依母亲看,不如…”
“母亲放心。”谢逢彬笑容粲然,“儿子闲暇甚多,可以每日过府探望,顺便帮忙照料这鸿鹄,定不叫二小姐劳心分神。”
他答得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
谢夫人一时语塞,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一旁的薛保琴以丝绢掩唇,肩膀微颤,强抑着几乎溢出的笑意。
陆皓凝颊染薄晕,如染霞色,心中却是一片澄明洞彻。
看来这位谢家公子,心思单纯,比预想中更易牵引,此番计划,进展得竟是出乎意料的顺遂。
宴席渐阑,金乌西坠。
熔金般的余晖漫过亭台楼阁,将整个谢府园囿染作一片温暖的流金。
贵女们或聚于亭中,或散坐水边,细语品茗,笑语晏晏,气氛看似融洽无比。
就在这时,管家步履略显匆匆地前来禀报:“夫人,邱公子到了。”
谢夫人眸中顿时一亮,忙不迭起身相迎,喜色难掩于形:“邱公子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
这名字仿佛有魔力,满座宾客顿时骚动起来。
方才还言笑自如的贵女们纷纷搁下茶盏,目光齐刷刷投向园门方向,好奇与探究之色难掩眉梢。
这位神秘莫测的汴京巨贾邱公子,近来在江陵声名鹊起,却行踪成谜,寻常难得一见,不想竟被谢夫人请动。
正与谢逢彬低语的陆皓凝,亦闻声抬眸。
但见一道挺拔身影,逆着溶溶暮色,缓步而来。
来人依旧覆着那副标志性的银质面具,遮掩了大部分容颜,仅露出一双幽邃眼眸。
如寒潭映星,深不可测。
他一身正青暗纹银丝长袍,衬得身姿如孤峰劲松,腰间羊脂玉佩随步轻叩,步履间自有一股沉凝威仪。
“谢夫人客气了。”梁策行至谢夫人面前,拱手回礼,“途中琐事耽搁,来迟了,还望各位见谅。”
“邱公子怎么戴着面具?”一位胆大的小姐按捺不住好奇,目光在他面具上流连。
梁策早已准备好说辞:“在下…”
“邱公子面容有损,不便示人。”谢夫人抢先一步,含笑解释,“诸位见谅。”
梁策垂眸,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这位谢夫人,倒是个周全人。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视全场,掠过陆皓凝时,微微一顿。
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在看向她时,深邃底下似乎闪过一瞬极其明亮的光彩。
仿若寒潭投入了暖阳,冰层下漾开微澜,快得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