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陛下，深夜动怒，有伤龙体。喝杯茶，降降火气吧。”
赵匡胤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赵普：“你也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他们这是在向朕示威！他们这是要反了！”
赵普将茶杯，轻轻放在御案上，茶水没有溅出半分。
“陛下，老臣以为，这非但不是示威，反而……是一件好事。”
“好事？”赵匡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朕的脖子上，已经架上了一把刀，你跟朕说这是好事？”
“陛下，请想。”赵普不紧不慢地说道，“王家若真有反心，他们为何要将这般利器，公然展示给我等看？他们大可以秘而不宣，等到某一日，突然发难，届时，我大宋，危矣。”
赵匡胤一愣，狂怒的思绪，稍稍冷静了一些。
是啊，如果王澈想造反，他应该把这些武器藏得严严实实，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才对。为什么要在自己派去的使者面前，搞这么一出“军演”？
“他们将这般武力，摆在明面上，恰恰说明，他们暂时，并无反意。”赵普的声音，像一剂镇定剂，缓缓注入赵匡殷的心里。
“这不是示威，陛下。这是谈判。”
“他们先是恭恭敬敬地接了您的圣旨，答应了您所有的要求。联姻，送人，献图纸，一样没少。这是在给您面子，告诉您，他们愿意当一个臣子。”
“然后，他们再让您看看他们的武器装备。这是在亮出他们的底牌，告诉您，他们这个臣子不好惹。想动他们，就要掂量掂量，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赵普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们这是在划定一条线，陛下。线的这边是君臣名分，是朝贡贸易，大家相安无事。可一旦您想越过这条线……”
赵匡仿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赵普说得对。王澈那个小子，不是在挑衅，他是在用一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和自己这个皇帝，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
对话的内容很简单：我可以当你的臣子，但你不能当我是你的奴才。
“好……好一个王澈……”赵匡胤颓然坐回龙椅，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所有计谋，联姻、安插眼线、分化拉拢……在对方绝对的实力面前，是何等的可笑。
他可以把公主嫁过去，但如果他敢动王家，那个公主，就是第一个陪葬品。
他可以派王皓当通判，但只要王澈愿意，但他许诺的官位在王皓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可以得到那台蒸汽机，但就像赵普说的，那是“果”，不是“根”。真正的“根”，是王家的格物之学，是他们那个神秘的科学院。而这个根，他根本碰不到。
强攻？
赵匡胤看了一眼墙上那副巨大的地图。南唐未平，南汉未定，北面，还有虎视眈眈的北汉。如果此时倾全国之力去打扬州，就算能打下来，大宋也必然元气大伤，到时候，只会便宜了别人。
更何况……真的能打下来吗？
一想到那艘瞬间粉碎的巨船，赵匡胤的心，就忍不住地抽搐。
不能打。
至少现在，不能打。
“那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赵匡胤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赵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陛下，既然不能为敌，那便只能为友。”
“王家要的，无非是利。他们要出海贸易，要从东瀛运回资源。那我们就给他们这个利。”
“传一道密旨给韩维。告诉他，市舶司的差事，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家的船，只要不是公然装着兵器铠甲，就不要去查。水至清则无鱼，给他们一些方便，就是给我们自己留一条后路。”
“其次，是安抚。”赵普继续说道，“永宁郡主的婚事，要大办，要风风光光地办。赏赐要加厚。让天下人都看到，陛下对这位‘格物侯’，是何等的恩宠。”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想方设法地去削弱他们，而是利用他们。”
“陛下别忘了，他们献上来的，还有格物之学。我们有了他们的工匠，有了他们的图纸，我们也可以造自己的蒸汽机，造自己的火器！我们或许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他们，但只要我们开始学，总有一天，能摸到他们的门道！”
赵匡胤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对！
打不过，就加入！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是学习王家技术的时间！
只要大宋也能掌握这种力量，那么今天王家带给他的耻辱，他日必将百倍奉还！
“好！就依你之计！”赵匡胤重新燃起了斗志，但那斗志之中，多了一丝隐忍和贪婪。
“传旨！命礼部尚书，亲自去扬州，主持格物侯的婚礼！所有用度，从国库出！”
“再传密旨给韩维，让他……让他体察王家的难处。”
“还有……”赵匡胤的目光，落在了那封密报上，“让咱们那边加紧仿制。朕要知道，那蒸汽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东方，那里是扬州的方向。
夜色深沉，但他仿佛能看到，在那片土地上，一头名为“格物”的巨兽，正在缓缓地睁开它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
等着吧，王家。等着吧，王澈。
朕，会等。
朕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