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郭威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晦暗不明，那两个字从齿间滚过，带着几分自嘲，又藏着几分无人能懂的沉重。
他戎马半生，从底层士卒拼杀到权倾朝野，什么风浪没见过，可如今却被“英雄”二字难住了。
他当然清楚，自己如今虽手握重兵、掌控朝政，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后汉的江山刚在战火中稳住根基，朝野上下都在盼着一个能镇得住局面、让天下人心服的英雄来继承皇位，稳住这摇摇欲坠的社稷。可这个英雄，到底该去哪里找？
他手下那些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骄兵悍将，哪一个不是能独当一面的英雄？论战功，论胆识，论谋略，他们中随便挑一个，都比那些只会在朝堂上空谈的文官强上百倍。
可让他们来当皇帝？
郭威猛地攥紧了佩剑，眼底掠过一丝冷厉。他太了解这些老部下了，他们跟着自己打天下，图的是功名利禄，是裂土封侯，骨子里带着军人的桀骜与霸道。
若是让他们坐上龙椅，今日能因他郭威的推举登位，明日未必不会因权力的诱惑，像当初推翻后汉那样，再掀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不仅他辛苦稳住的局面会毁于一旦，天下百姓又要陷入战乱之中，他郭威也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武人乱政，是五代以来最大的毒瘤。他自己就是靠着这个上位的，他比谁都清楚，一旦让这些手握兵权的将军们，看到了皇位的希望，会发生什么。
到时候，恐怕不等他咽气，这些人自己就先为了抢班夺权，打个头破血流了。
至于文官……宰相范质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忠心，有能力，也有威望。
可他终究是个文人。在这个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时代，一个没有军方背景的文人皇帝，能坐稳江山吗？
郭威不敢赌。
“苏先生说的轻巧。”郭威苦笑了一声，“这天下，英雄何其多。可谁才是朕能信得过，天下臣民也愿意信服的英雄？”
“陛下，这个人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秦的脸上，重新露出了那副智珠在握的笑容。
“哦？”郭威心中一动，“先生指的是谁？”
苏秦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
他反而问了郭威一个问题：“陛下，草民斗胆问一句。在您心中，除了您那几位已经故去的皇子，您最看重，最欣赏的晚辈，是谁？”
郭威愣住了。
他没想到苏秦会这么问。
他下意识地，就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身边那些年轻人的面孔。
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亲外甥，李重进。
这孩子，是自己姐姐的儿子，血脉上跟自己最近。为人勇猛，作战悍不畏死，在军中颇有威望。是个当将军的好材料。
可当皇帝……
郭威摇了摇头。
李重进性子太急，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而且，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让他当皇帝，恐怕会成为第二个刘承佑。
第二个想到的，是他的女婿，张永德。
这孩子，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的丈夫。为人谦和，处事稳重。自己登基之后，对他也是多有提拔。
可也正是因为他太谦和，太稳重了，反而显得有些魄力不足。守成或可，但要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他还差了点火候。
排除了这两个人之后，一个人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郭威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武，眼神沉静的年轻人。
柴荣。
他妻子的侄子。
算起来，跟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可是，郭威却不得不承认，在他所有的晚辈里，他最欣赏的就是这个柴荣。
这孩子，自幼丧父，跟着他的姑姑，也就是郭威的妻子柴氏，颠沛流离。后来，被郭威收为养子。
他跟在郭威身边，南征北战。
上马能战，下马能治。
在地方做节度使的时候，把一片贫瘠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称颂。
在军中，他与士兵同吃同住，赏罚分明，深得军心。
最重要的是，他为人低调，从不结党营私，也从不因为自己是郭威的养子，就恃宠而骄。
郭威好几次，都想把他调回京城，委以重任。但都被他以“镇守边疆，责任重大”为由，婉言谢绝了。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的年轻人。
可也正是因为他太完美了，反而让郭威，对他始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戒心。
郭威看着苏秦，他发现，苏秦也正微笑着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已经洞穿了他心中所有的想法。
“看来，陛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苏秦缓缓开口，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晋州节度使，柴荣，柴公子。”
郭威的心，猛地一跳。
“我家家主，对柴公子，评价颇高。”苏秦继续说道，“家主说，柴公子‘器貌英奇，善骑射，晓书吏，有治世之才，亦有英武之风’。放眼天下，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出其右。”
“若陛下能不拘泥于血脉之见，将大宝传于此人。则大周幸甚，天下幸甚！”
苏秦的话，就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郭威的心上。
他不得不承认，王家的这个提议，是他目前所有选择中最优的一个。
可是……
“他是朕的内侄，却非亲子。”郭威说出了自己最大的顾虑，“朕若传位于他，满朝文武，会如何想？天下百姓，又会如何看？他们会说，朕窃取了刘家的江山，又把这江山，传给了一个外人。这与禅让，又有何异？”
“陛下，此言差矣。”苏秦摇了摇头，“柴公子，虽非您亲生，但自幼由您和皇后抚养长大，与亲子何异？”
“更何况，您是开国之君！您的意志，就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的法旨！只要您一句话，谁敢不从？”
“至于天下人的看法……”苏秦笑了，“陛下，您忘了您是如何登基的吗？”
郭威一愣。
“黄袍加身，顺应军心民意。”苏-秦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既然可以‘顺应’一次，为何不能再‘顺应’一次？”
“只要您想，我王家有的是办法，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相信，柴公子继承大统，乃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郭威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青衣文士，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王家的能量，已经大到可以操纵“天命”和“人心”了吗？
“你们……想怎么做？”郭威艰难地问道。
苏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
“陛下，您觉得，在黄河里，挖出个写着‘柴氏当兴’的石人。或者，在您宫里的老槐树上，发现一本写着柴荣名字的‘天书’。亦或者，让钦天监的官员，夜观天象，发现一颗新的帝星，正落在晋州的方向……这些，很难吗？”
郭威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这些手段，他太熟悉了。
历朝历代，那些想起兵造反，或者想巩固自己统治合法性的人，玩的不都是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吗？
可这些把戏，偏偏就很有用。
老百姓就信这个。
以前郭威觉得，这些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
可现在，当王家提到这些小伎俩的时候。它就不再是小伎俩了。
“你们王家，为什么要帮朕？或者说，为什么要帮柴荣？”郭威问出了最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王家费这么大的力气，不可能只是为了给他郭威，解决一个继承人的问题。
“陛下，您忘了，我家老家主定下的祖训吗？”苏-秦反问道。
“永不北向……”郭威喃喃自语。
“没错。”苏秦点了点头，“我王家，志在四海，不在中原。我们之所以希望中原，能有一个强大的统一的政权，只是因为，一个稳定繁荣的中原，对我王家的海外贸易有好处。”
“一个稳定的合作伙伴，总比一群天天打来打去的强盗要好得多。”
“而柴公子，在我家家主看来，就是那个最合适的，能让中原尽快稳定下来的人选。”
“我们帮他，其实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苏秦的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坦诚得让郭威，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漏洞。
是啊，对于王家来说，中原的皇帝是谁，姓刘，姓郭，还是姓柴，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能不能尽快结束乱世，让大家安安稳稳地做生意赚钱。
而柴荣，无疑是最佳人选。
郭威沉默了。
他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苏秦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决定。
许久，郭威终于睁开了眼睛。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朕，就信你们王家一次！”
“但是，朕也有一个条件。”
“陛下请讲。”
“柴荣，必须改姓郭。”郭威盯着苏秦，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以后，他是我郭威的儿子！是我大周，唯一合法的继承人！”
这是他作为一名帝王，作为一名父亲，最后的底线和尊严。
苏秦笑了。
他对着郭威，深深地鞠了一躬。
“陛下英明。”
“那草民，就提前预祝我大周，国祚万年，江山永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