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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秋风卷起满庭落叶,朱允熥轻车简从,着一身素净常服,踏叶而来。

道衍于殿前合十迎候,“殿下,您又来了!“

朱允熥微微颔首,恭敬还礼,“大师吉祥!小王今日得闲,再为母妃回向些功德。"

小佛堂中檀香袅袅,常氏牌位高高供奉。

朱允熥虔诚焚香、恭敬礼拜、专注诵经,法度严谨,历时半个时辰,纹丝不乱。

道衍敲击引磬,清越的磬声在殿宇中回荡。

他心中不禁暗暗称奇,此子毫无天家贵胄之骄气,心性之沉定,与年龄毫不相称,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法事毕,朱允熥起身,未如寻常那样离去,而是转向道衍:

“小王今日心中偶有所感,可否请大师移步禅房一叙?”

道衍在南京逗留半年之久,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心念微动,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

禅房清茶袅袅,两人于蒲团上对坐。

朱允熥率先开口,如灵山会上拈花问佛:“大师,佛法深如海,最要紧的是什么?”

道衍不假思索答:“当然是智慧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非大智慧不可为。”

朱允熥点点头,又摇头:“大师高见。小王以为,智慧是利刃,操在善者手中则为善,操在恶者手中则为恶。”

他目光灼灼,直视道衍,语意双关。

“魔王波旬,具大智慧,然而全无慈悲,故而祸乱世间,造恒河沙罪业。今国朝初立,民心思安。若有人为着一己私欲,搅乱天下,火中取栗,这种人智慧越深,则害处越大!小王浅见,大师以为然否?”

道衍捻动佛珠的手指突然停住,随即答道:

“殿下妙语,贫僧佩服。然空有慈悲之手,而无智慧之刃,亦无法斩断世间烦恼。殿下欲行孝道,更有建寺祈福之智慧举措,于是成就报慈恩寺之佳话。”

朱允熥淡然一笑:“大师辩才无碍,果然智慧如海。可惜小王并无智慧,只是尚存一点慈悲心。此慈悲心,不仅对亡母,亦是对天下可慈悲、该慈悲之人。”

道衍何等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话到此处己知道后文是什么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允熥单刀直入:“大师,家兄允炆,近日是否多次前来叨扰?”

道衍从容应对:“二殿下确曾来过,与贫僧探讨佛法,亦是仁孝之人。”

朱允熥冷声问道:“以大师慧眼观之,家兄允炆,堪为天下主否?”

此问诛心!道衍沉吟片刻,选择如实回答:“二殿下温良恭俭让,作守成之亲王足矣。”

朱允熥穷追不舍:“那大师不妨说一句公道话,他配与我争嫡吗?”

王者之气扑面而来,道衍沉声作道:“的确不配。”

朱允熥一击掌,“好,大师痛快,不枉四叔对您敬重有加!方外之人,当潜心修佛。若一念妄动,插手皇家事务,则平白辱没高僧大德修行,更辜负诸佛慈悲之心。 大师,您说呢?”

这是最直白,也是最郑重的警告,道衍当即表态:"三殿下放心,这点分寸贫僧自然晓得。"

达到了此行第一层目的,斩断了道衍教唆允炆可能,朱允熥语气缓和下来,抛出另一个问题:

“四叔来信请大师北归,大师却执意留下,小王不信那些贪恋繁华的俗论。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能否告知真实缘由?”

道衍三角眼中精光一闪:“殿下快人快语,贫僧怎敢虚言搪塞。贫僧之所以留下,是为殿下孝心所感,亦是为一探殿下究竟!”

朱允熥大惑不解,"探我究竟?呵!“

道衍答得异常干脆:

“贫僧曾观瞻《漠南漠北舆图》,惊为天人,此非聪慧二字可解,而近乎于神!贫僧今心魔已生,不探个究竟寝食难安,故而不肯离去,无他,只想求一个答案,殿下您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朱允熥笑了:“我当是何事,原来是为那几张图。不过随手所画,一幅在凉国公处,一幅赠予十七叔,一幅孝敬四叔。大师若早说,再画十幅八幅又何妨,不过是费些笔墨工夫而已,有何难哉。”

道衍心神撼动,追问道:“殿下神技从何而来?师承何处?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朱允熥站起身,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大师,这世间不可思议之事,多了去了,就比如这风中落叶,它们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去?”

道衍得到了答案,可这答案更让他心惊。

他喃喃自语:“随手画了三幅…再画十幅八幅有何难哉…“

朱允熥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师着相了。法无定法,当用则用。大师若执着于来源,反倒看不见它本身的用处了。时候不早了,改天再谈,告辞。”

他走到门口,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温和地说道:“大师不必为此寝食难安。此类舆图,我闲暇时还绘有几幅,日后若有机缘,或可再请大师品鉴。”

这句话如同春风,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瞬间抚平了道衍所有追问的冲动,转而化为更深的骇然。

朱允熥离去后,道衍发现自己捻佛珠的手心,竟全是冷汗。

“还绘有几幅……”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一幅图已是国之重器,他竟还有数幅?

这位三皇子,他慷慨展示的,恐怕只是他实力的冰山一角。

次日,晨课刚毕,小沙弥前来禀报:“师父,二殿下……又来了,正在客堂等候。”

道衍静坐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手中念珠平稳地捻过一轮。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去回禀二殿下,就说老衲闭关参禅,近日……不见外客。”

一句话,便是一道鸿沟。

那小沙弥合十领命而去。禅房重归寂静,唯有道衍自己知道,从昨夜那位三皇子踏出房门起,他心中的天平,早已倾斜。

三殿下讲话温文尔雅,可是其中蕴含的杀意历历分明,此时此刻还与二殿下搅在一起,是想试朱家的刀利不利吗?

客堂内,朱允炆听得回禀愣住了,刚刚燃起的,以为寻得知己的微光,瞬间熄灭。

他望着紧闭的禅房门,心底最后一点热气也散了,只剩下无边的寒意,与彻底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