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华北方面军情报部,空气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一份战损汇总报告,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被呈递到特高课课长宫崎健司的案前。
宫崎的眼神扫过纸面,太阳穴的青筋一根根贲张起来。
“七天!整整七天!华北三省,十七起袭击!”他猛地将报告拍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得副官一哆嗦。
“十七个‘林锋’?”宫崎的声音嘶哑而暴怒,“这绝不可能!”
报告上的记录荒诞得像一部拙劣的小说。
有的小队,仅凭几枚陶土烧制的哨子,就在深夜里模仿虫鸣鸟叫,精准协调,悄无声息地摸掉了一座炮楼的全部守卫;有的小队,用几张笨重的铁犁,硬是在雷区里开出一条安全通道,将补给炸上了天;最离谱的是一支连正式番号都没有的民兵,竟然有人通过骨传导,趴在地上听出了帝国坦克油路供给的微弱故障声,趁着坦克抛锚熄火的瞬间,用集束手榴弹炸毁了履带!
每一种战术都闻所未闻,却又带着同一种深入骨髓的风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精准而致命。
它们就像同一个幽灵在不同地方投下的影子。
“给我查!就算把华北的地皮翻过来,也要把林锋的本体给我找出来!”宫崎咆哮着,眼中的血丝仿佛要燃烧起来。
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特高课顾问吴承志,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眼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宫崎课长,你们还在找一个人?”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的喧嚣瞬间静止。
他将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目光幽深如井。
“你们找的不是人,是风。风,是抓不住的。”
青石沟,山风凛冽。
刘小兰趴在一处不起眼的灌木丛后,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眼神沉静如水。
她的任务是摧毁山谷下方日军新建的无线电通讯站,这座电站是连接附近几个据点的情报枢纽,一旦启用,将对根据地的隐蔽造成巨大威胁。
但她手中没有枪。
那支跟了她三年的莫辛纳甘,此刻正靠在百米外的一块岩石上。
她的目光越过瞄准镜,扫视着对面和侧翼的另外五座山头。
那里,潜伏着她带出来的五名新兵,每一个人都像她一样,与山石草木融为一体。
他们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紧张得连呼吸都带着颤音。
刘小兰没有给他们复杂的指令,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的唯一目标——一号狙击手负责塔台上的通信兵,二号负责发电机旁的机油手,三号负责门口的流动哨,四号和五号则瞄准了即将换班的两名巡逻兵。
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位置,更不知道完整的行动计划。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行动前夜刘小兰亲口传授的一句心诀。
“扣下扳机前,先在心里默数三声蝉鸣。”
这是林锋当年教她“节奏预判”时用的暗语。
真正的蝉鸣只有一声长鸣,而心里的三声,是调整呼吸、预判风速、锁定目标的三个节奏节点。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纪律,是杀戮的韵律。
正午的太阳烤得大地发烫,远处的蝉鸣声此起彼伏,成了山谷间唯一的声响。
电站门口,一名日军哨兵打了个哈欠,正准备与前来换岗的同伴交接。
就在此刻,刘小兰嘴角的草茎轻轻一颤。
她仿佛听到了风中传来五下几乎同步的、轻不可闻的心跳声。
“砰!”
一声枪响,撕裂了山谷的宁静。
紧接着,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又是四声枪响,密集得如同夏日午后骤然迭起的蝉鸣!
五声枪响,听起来却几乎只有一声!
塔台上的通信兵眉心中弹,身体像麻袋一样栽倒;发电机旁的机油手胸口炸开一团血雾,扳手当啷落地;门口交接的两名哨兵同时向后仰倒,脸上还带着换岗时的轻松;最后一名巡逻兵则在奔向警报器的途中,被子弹从后心贯穿。
五枪,五个关键目标,几乎在同一秒内被清除!
电站内剩余的日军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却只看到倒毙的同袍和死寂的山林。
他们疯狂地朝着四周的山头扫射,子弹打得碎石乱飞,却连一个鬼影都找不到。
日军指挥官声嘶力竭地呼叫增援,可无线电里只有一片沙沙的电流声。
整个电站,已然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而在日军的火力网形成之前,刘小兰和她的新兵们,早已顺着预定的路线,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与此同时,北岭的山道上,李青山正悠闲地擦拭着一发黄澄澄的弹壳。
战斗早已结束,日军的一支运输车队此刻正燃着熊熊大火,黑烟冲天。
他的小队毫发无伤,缴获颇丰。
一名战士凑过来,不解地问:“队长,咱为啥不把这弹壳也带走?这可是证物。”
李青山笑了笑,用小刀在弹壳底部,小心翼翼地刻下了一个小小的“林”字。
然后,他将这枚弹壳随手丢在路边最显眼的一块石头旁。
“这不是证物,这是鱼饵。”他拍了拍战士的肩膀,“老师说过,越是偏执的敌人,就越迷信看得见的符号。他们现在疯了一样想找到老师,我们就给他一个‘线索’。”
果不其然,半天之后,这枚刻着“林”字的弹壳被日军搜缴部队发现,如获至宝,层层上报。
消息传到吴承志耳中,他几乎是立刻就推翻了宫崎的所有部署,亲自率领一支精锐的特搜队,连夜朝着弹壳发现地附近一处废弃的村落奔袭而去。
他坚信,这枚弹壳是林锋主力留下的标记,是狂妄自大下的致命疏漏。
然而,当他的特搜队踏入村落的瞬间,迎接他们的不是林锋,而是陈大娃精心布下的震动雷阵。
这种地雷不会因为脚步的踩踏而引爆,却会在特定频率的集体奔跑震动下,被瞬间同时触发!
“轰!轰轰!”
连环的爆炸声中,三名特搜队的骨干被炸得血肉模糊,吴承志本人也被气浪掀飞,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趴在焦土中,听着手下的惨嚎,眼中没有愤怒,反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声东击西……思维诱饵……果然是你,林锋……”他咳出一口血,笑了。
远在百里之外的根据地深处,一棵老槐树下,林锋闭目而立。
他的脚下,小文哥正双掌平贴地面,掌心与大地的每一次贴合,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这是“林门”内部最原始也最安全的联络方式——“地听术”。
通过敲击地面产生的不同震动频率和节奏,方圆十里内的战报都能被精准传递。
青石沟的五声蝉鸣,北岭的一声雷响,都化作无形的波纹,顺着大地传入小文哥的掌心,再通过他口中模仿的暗语,传递给林锋。
林锋的脑海中,一幅华北地区的动态态势图正在飞速生成。
每一处火光,每一次枪响,每一次部队的移动,都化作一个个闪烁的坐标流,在他的意识里交织、碰撞、推演。
他忽然睁开双眼,那双眸子深邃得仿佛能洞穿未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从树洞里取出纸笔,迅速写下三条新的命令,交给一旁的白兰。
“传我命令:从今日起,所有在外的行动部队,全部取消‘林门’的番号称呼。”
“第二,今后所有战报与通讯,不得再出现‘老师’二字。”
“第三……”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留下最后一句话,墨迹未干,“让所有人,记住风的声音。”
白兰接过纸条,心中虽有万千疑惑,却没有问一个字,转身迅速离去。
深夜,日军据点的地下室。
吴承志蜷缩在一张椅子上,他没有处理身上的伤,任由血迹浸透了军装。
昏黄的灯光下,整个地下室的墙壁上贴满了剪报、手绘的地图和各种分析图表。
而在所有图表的正中央,赫然贴着一张林锋的照片,照片上林锋的双眼,被他用红墨水狠狠地涂黑,仿佛两团凝固的血。
他拿着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反复书写着三个字——“风不是人”。
写了上百遍,他突然停笔,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你说风知道……你说风无处不在……可风,也该有它的根。”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墙上一张描绘青石沟地形的草图,那上面用红线标注着刘小兰小队的可能狙击点。
“风再大,也是从一个地方吹出来的……”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撕下墙角的壁纸,露出了后面用水泥草草封堵的一个墙洞。
从墙洞里,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小小的石板。
石板的背面,用炭笔画着一条极其隐蔽的撤退路线,路线的终点,指向了一个名为“赵家峪”的小村庄。
这正是刘小兰昨天为了以防万一,留给潜伏在镇上的交通员的备用路线图。
吴承志的嘴角,缓缓向上扭曲,形成一个狰狞而满足的笑容。
“找到了。”
他轻声说道,像是对那个不存在的敌人宣告。
“风的源头……我找到了。”
地下室外,夜色正浓。
而在百里之外的赵家峪村口,那棵作为林锋指挥所的老槐树,悬挂在枝头用以警戒的七枚铜铃,在无风的夜里,忽然齐齐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颤响,细微得如同亡魂的叹息,旋即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