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大营,旌旗招展,杀声震天。武卫新军第一镇的操演日复一日,其严整的军容、新颖的战术、以及那隐隐透出的迥异于旧式军队的精气神,如同磁石般吸引着各方关注,也刺痛着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高岩擢升帮办大臣、执掌新军第一镇,圣眷正隆,风头无两。表面上看,朝廷上下对这位“新军楷模”皆是赞誉有加,练兵事务衙门的公文往来也似乎畅通无阻。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针对高岩及其新式军队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汇聚。
第一股暗流,来自旧式军官与既得利益集团。
高岩的新式操典,强调能力与战功,打破了论资排辈和门户之见,使得大量无背景的年轻军官得以擢升。这自然触怒了那些依靠资历、裙带关系盘踞高位的旧式将领。他统一饷章、严禁克扣,断了无数喝兵血的军官的财路。他大力推崇“格致之学”,将工匠、文士的地位提升到与厮杀汉同等甚至更高的位置,这在视“奇技淫巧”为末流的传统武人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
“黄口小儿,懂得几分兵法?不过仗着圣上宠信,胡作非为!”
“练的什么兵?队列不齐,礼仪不修,整日里摆弄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成何体统!”
“我等刀头舔血几十年,还不如他手下几个认得几个酸字的穷秀才?”
类似的怨言,在京城各大王府、衙门乃至酒肆茶馆中悄然流传。一些失了权柄或利益受损的勋贵、提督、总兵们,开始或明或暗地串联,寻找着发难的时机。
第二股暗流,来自朝堂之上的保守清流与后党势力。
帝党倚重高岩推动军事改革,意图借此增强实力,这自然引起了后党的警惕与不满。以几位顽固守旧的老臣为首的清流言官,开始上书弹劾,攻击的焦点并非高岩的战功(这难以否认),而是其“违背祖制”、“用夷变夏”、“耗费国帑”以及“擅权结党”。
“高岩所练新军,衣冠器械,尽仿泰西,弃我华夏衣冠文物于不顾,此乃数典忘祖!”
“其于军中广设学堂,教授非圣贤之书,蛊惑军心,所图非小!”
“练兵不过数月,耗费饷银已达百万之巨,然成效几何?不过虚饰战功,欺瞒圣听!”
“该员以帮办之职,行统制之权,结交外官,广布党羽,其心叵测!”
这些奏折,字字诛心,虽大多被光绪皇帝留中不发或驳斥,但形成的舆论压力却不容小觑。更有甚者,开始暗中搜集高岩“跋扈”、“不敬”的“证据”,甚至将他在腾鳌堡时期“擅杀”(指军法处置)违纪军官之事翻出,加以渲染。
第三股暗流,则更为隐秘和凶险,来自外部。
日本军部通过其在中国庞大的间谍网络,早已将高岩及其新军视为心腹大患。他们不仅密切关注着通州大营的一举一动,更是不遗余力地在暗中进行破坏与离间。他们收买朝中官员,散布谣言,夸大新军耗费,挑拨高岩与帝党、乃至与聂士成等其他统兵大将的关系。同时,他们也加紧了对新式战术的研究,并开始针对性调整对华战略。
这些暗流,起初只是细微的涟漪,但很快便开始相互激荡、汇聚。
这一日,高岩正在兵工总局筹备处,与几位从江南制造局挖来的工匠商讨改良克虏伯炮闩的工艺,总理练兵事务衙门的一位满帮办(副职,多为满族贵族挂名)却突然到访,身后还跟着几位面色倨傲的官员。
“高帮办,真是勤于王事啊。”那位满帮办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这几位是户部、兵部派来的稽核专员,按例前来核查新军第一镇的饷银支出与军械采买账目。”
高岩眉头微皱。例行核查本属正常,但这几位专员来得突然,神色间也毫无善意。他不动声色,命人取来账册。
核查持续了数日。这些专员拿着放大镜,几乎是一寸寸地审查着每一笔开支,对采购火炮、步枪的高昂费用反复诘问,对技术工坊“不明用途”的物料消耗更是抓住不放,言语间充满了质疑与刁难。
“高大人,这一笔购买‘格致实验器材’的款项,高达五千两白银,所购何物?作何用途?可有详细清单与成果?”一名户部官员指着账册,语气尖锐。
“还有这‘匠人津贴’,竟比寻常哨官饷银还高,这是何道理?岂不闻‘重农抑商,重文轻技’?”
高岩强压怒火,一一解释,阐明技术研发对于强军的至关重要性。然而,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不断用“祖制”、“规制”来压人。
几乎与此同时,新军大营内也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几名原属其他派系、被“塞”进新军担任中层军官的子弟,开始消极怠工,散布“高岩排斥异己”、“新军训练苛酷无益”的言论,甚至暗中鼓动士兵闹饷(尽管饷银从未拖欠),虽被王奎等人及时弹压,但影响已然造成。
更让高岩警觉的是,赵三槐的侦察连在营区外围,数次发现了形迹可疑的窥探者,身手矫健,不似寻常百姓或低级密探,追捕时竟被其逃脱。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夜晚,高岩独坐于直隶兵工总局筹备处的书房内,窗外月色清冷。案头,一边是厚厚的《武卫新军暂行操典》修订稿和兵工研发计划,另一边,则是几份来自京城的密报,提醒他朝中弹劾之风又起,有人正在罗织罪名。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比在腾鳌堡面对日军重炮时更加沉重的压力。战场上的敌人是明确的,你可以用火炮和刺刀去应对。而眼前的这些暗流,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它们来自内部,来自背后,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他知道,自己和新军,已经触及了旧体制最核心的利益和最顽固的神经。接下来的,将不再是单纯的军事较量,而是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政治博弈。
“技术救国,强军御侮……路漫漫其修远兮。”高岩低声自语,目光却愈发坚定。他提起笔,在一张信笺上开始书写,这是给远在辽东的聂士成的密信。他需要这位老帅的支持,也需要联络朝中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新军这艘刚刚启航的战舰,必须冲破这重重暗礁险滩,方能驶向更广阔的海洋。
暗流汹涌,砥柱唯坚。高岩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不仅要做一个优秀的军事家,更要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局与人心之中,为他的钢铁梦想,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