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报告在最高决策层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王晨星和苏婉都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风险。苏婉作为首席科学家,更能体会到这种科技生态恶化对“破壁计划”本身的潜在威胁——她的研究同样需要其他学科的支持,如果基础科学停滞,她的团队最终也会成为无源之水。
然而,他们面临着一个几乎无解的两难困境:
放松管制?意味着增加暴露风险,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在“收割者”的阴影下,任何侥幸心理都是致命的。
维持现状?则意味着眼睁睁看着科技潜力枯竭,长远来看仍是死路一条。
王晨星所能做的,只能是在极端苛刻的安全框架下,进行一些微调。他指示科学院和安全部门联合研究,能否建立一套更精细、更科学的风险评估模型,而不是简单的一刀切。同时,他要求资源调配部门,在确保“破壁计划”等核心项目的前提下,尽可能为一些关系到民生和基础工业的关键应用研究保留一丝生机。
但这无疑是杯水车薪。“停滞的阴影”已经笼罩下来。联盟就像一艘为了躲避风暴而潜入深海的潜艇,虽然暂时安全,但艇内的氧气(创新活力)在慢慢消耗,能源(科技储备)在逐渐减少。
“深潜计划”如同一把双刃剑。在将联盟隐藏于宇宙黑暗背景中的同时,其严格的通讯管制和交通限制,也像无形的利刃,切断了连接各个殖民地的生命线。物理上的隔绝,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心理上的疏离,联盟内部持续了数十年的凝聚力,正面临着自成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在“深潜”令执行之前,联盟虽然疆域辽阔,但凭借高效的超空间通讯和频繁的星际航运,形成了一个紧密联系的整体。核心世界的科技成果可以迅速推广到边缘殖民地,偏远星域的稀有资源能够顺畅地运往工业中心,各领域的专家可以随时进行全息会议协同攻关,民众也能通过星际网络了解联盟动态,感受着身为一个庞大文明共同体一分子的归属感。
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通讯的荒漠化:如今,超空间通讯成了最高战略资源,仅限于军事指挥和绝密科研。殖民地之间的日常联络被压缩到极限,只能依靠速度慢、带宽窄的常规无线电或受限的激光通讯,延迟长达数周甚至数月。一条简单的信息往来可能需要一个地球年。曾经即时响应的协同网络,变成了各自为政的“信息孤岛”。殖民地管理者无法及时了解其他地区的状况,民众更是与外界几乎断绝了音讯,只能通过官方渠道获取经过高度过滤的、滞后的“联盟新闻”。
航路的冻结:星际旅行近乎停滞。除了极少数持有特殊许可的官方船只,民用和商业航运基本中断。各殖民地之间的人员流动、物资交换、文化交流降至冰点。一个位于星云边缘的农业殖民地,可能数年都见不到一艘来自核心工业世界的货船,仿佛被遗忘在了宇宙的角落。曾经熙熙攘攘的星港,如今变得门可罗雀,只有维护机器人无声地穿梭。
这种物理纽带的断裂,使得各殖民地不得不更加依赖自身资源来维持运转。它们就像散落在黑暗海洋中的船只,彼此失去了联系,只能独自面对风浪。这种生存模式的转变,为地方意识的萌发提供了土壤。
在那些地理位置相对偏远、资源禀赋较好、能够实现较高程度自给的殖民地,一种强调本地利益优先的地方主义情绪开始悄然滋长,并逐渐形成了一套内在逻辑。
其核心论调可以概括为“现实优先”:
威胁的遥远化:“‘收割者’的威胁?那是五百年前的历史,是最高指挥部天天强调的‘潜在风险’。但我们眼前面临的是什么?是能源配给不足导致的城市供暖紧张,是医疗资源短缺带来的看病难,是下一代教育设施的老化!这些才是我们每天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
代价的再评估:“为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威胁,我们要牺牲多少?我们殖民地拥有丰富的氦-3资源,原本可以出口换取发展资金,现在却因为要降低能量信号而被限制开采。我们的年轻人有才华,想去核心世界深造,却因为旅行禁令而困守于此。这种牺牲,真的值得吗?”
责任与收益的不对等:“我们遵守‘深潜’规定,承担了隐匿带来的所有发展滞后的代价,但获得的中央支持却越来越少。资源调配总是优先满足暗影基地和那几个核心世界。我们就像是被迫为整个联盟的生存买单,却看不到任何回报。”
这种论调最初可能只是殖民地官员在私下抱怨,或者民间酒馆里的牢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困难的加剧,它逐渐从非正式讨论渗透到了殖民地管理层的决策思维中。
地方主义情绪最直接的表现,反映在殖民地与联盟中央的资源博弈上。
向联盟中央申请资源配给,原本是基于统一的规划和需求评估。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申请策略的转变:一些殖民地的管理层在提交资源申请时,语气不再谦卑,而是变得更加强硬,甚至带有“理所当然”的意味。他们会详细罗列本地面临的困难,强调如果得不到满足可能引发的社会不稳定后果,无形中带有一种“要挟”的色彩。
信息的不对称利用:由于通讯不畅和中央监管力量的削弱,一些殖民地开始利用信息不对称。他们可能隐瞒本地的真实资源库存,夸大灾情或困难程度,以争取更多的配给份额。例如,一个农业殖民地可能谎报作物歉收,以获取更多的食品援助,而将节省下来的本地资源用于内部发展。
阳奉阴违:对于联盟中央下达的一些需要消耗本地资源或影响本地利益的指令,殖民地管理层可能采取拖延、打折执行甚至阳奉阴违的策略。例如,中央要求加强某个方向的被动监测站建设,殖民地可能以资源不足为由拖延,或者只建设一个简陋的象征性设施。
这些行为并非公开的反叛,而是一种在“深潜”框架下,为了本地利益而进行的灰色地带的博弈。它像一种缓慢作用的腐蚀剂,悄然侵蚀着联盟统一的政令和资源调配体系。王晨星通过情报总局和内务部门渠道,陆续收到了一些关于这类情况的报告,虽然单个事件看似不大,但汇总起来却描绘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
王晨星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地方离心倾向的抬头,是“深潜计划”带来的第四个,也是最具潜在破坏性的副作用。它不像社会压抑或科技停滞那样直观,却直接动摇了联盟存在的根基——团结。
“深潜计划”的本意是通过集中领导和统一行动来应对共同威胁,但计划的执行方式,却在客观上削弱了中央的掌控力,强化了地方的独立性。如果任由这种趋势发展下去,联盟可能从内部逐渐瓦解,变成一个松散的、各自为政的邦联,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某些殖民地可能出于自身生存考虑,做出脱离联盟或与中央对抗的举动。
他深知,不能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压制地方诉求,那只会加剧矛盾。他必须采取更精细化的策略:
加强信息沟通(有限度地):考虑建立一条更可靠、更高效的加密通讯渠道,定期向各殖民地领导人通报(经过筛选的)整体局势和“破壁计划”等核心项目的进展,让他们感受到自己是决策的一部分,而非被蒙在鼓里的执行者。
推动有限度的内部互助:在确保隐匿的前提下,鼓励地理位置邻近、资源互补的殖民地之间建立小范围的、受监管的物资交换网络,缓解各自的困难,增强共同体意识。
公平与效率的平衡:指示资源调配部门,在坚持战略优先的同时,更加注重分配的公平性,对确实困难的殖民地给予倾斜,避免“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局面,让所有成员感受到联盟的关怀。
然而,这些措施能否有效遏制离心倾向,仍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深潜计划”就像一副猛药,在对抗外部威胁的同时,其副作用正在一点点地撕裂联盟的内部肌体。王晨星面临的最大挑战,或许不是远方的“收割者”,而是如何在这漫长的潜航中,保住这艘文明方舟不至于从内部分崩离析。联盟的凝聚力,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面对“深潜计划”实施后日益积累的社会压力——普遍的压抑感、年轻一代的迷茫、科技界的焦虑以及地方离心倾向的苗头——王晨星清醒地认识到,高压和强制命令只能维持表面的稳定,无法解决深层次的心理和社会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