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哨站像一条被时间遗忘的巨鲸,搁浅在岩层与黑暗之间。裂缝是它的鳃,粗粝的防爆灯是残喘的磷火。运输车沿着鲸腹滑入,潮湿、铁锈、机油、汗酸、焊接的焦辣,一并涌进肺里,像一口呛进喉咙的旧世界灰霾。
担架轮子的金属尖叫划破洞窟回声。幽魂和回声被迅速吞进白色帘幕,苏芮则像一具被抽走电源的瓷偶,无声地滑向监护隔间。林启下意识追出半步,却被罗伊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目光里写着“别浪费他们的力气,也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通讯室。”罗伊的声音像钝刀割过砂纸,沙哑却带着不容回绝的锋口。
巴克斯在前面领路,脚步轻得像怕踩疼影子。三人穿过迷宫般的肋骨架——那些用废旧星舰龙骨改建的支撑梁——每一步都踩得积水溅起细小的、冷色的光。金属门合拢时,世界骤然失聪,只剩设备风扇的低喘。
罗伊坐下,指节在控制台上敲出急促的摩尔斯。林启贴着墙滑坐,义体接口在皮肉里一跳一跳地打鼓,像提醒他:你还活着,但零件正在叛逃。他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却不敢闭眼——一闭眼,铁砧的残影就炸成白噪。
频道接通的瞬间,像有人把一根冰锥塞进他的后颈。
“mIA 四十八小时,”屏幕里的技术员咽了口唾沫,“总部已把你们的生命特征从绿格刷成灰。”
“灰得还不够彻底。”罗伊扯了扯嘴角,那表情比哭还短,“铁砧没了,情报被人动过刀口,我们需要先知,立刻。”
转接的空白里,时间被抻成黏稠的丝。林启数自己的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七下时,画面一闪,先知出现——依旧是那团似人非人的剪影,像一张被水泡过的底片,边缘不断溶解又不断修复。
“活着,就说明叙事线还没收束。”先知的声音带着砂纸磨过玻璃的质感,“讲。”
罗伊的汇报像一把拆成三截的匕首:锈蚀峡谷的“铁棺”、沉默神殿的活体防火墙、情报缺口、铁砧的断后、苏芮与神骸的异常谐振……每说一句,她眼底的血丝就再织一层。最后,她把黑色数据核心举到镜头前,像举起一颗被剜出的瞳孔。
“第三方。”先知轻声重复,像在咀嚼一枚带血的橄榄,“我们的网里,确实游进了连名字都没有的鱼。”
他沉吟片刻,给出判决:
1.
最快的医疗艇将于十小时后跃迁到哨站暗港。
2.
核心继续由罗伊小队保管,但禁止任何暴力破解——“它尚未选定读者”。
3.
苏芮的苏醒,将被标记为“Ω级事件”,优先级高于一切火力支援。
画面熄灭,通讯室重新陷入铁盒般的黑。罗伊关掉屏幕,映在玻璃上的自己像一具被掏空的甲胄。她侧头,看见林启正把拳头攥得发白发亮——那里面攥着半句没说出口的祷告。
两人穿过长廊,像穿过一条被抽掉骨骼的蛇。医疗区的白色帘幕透出冷阳般的无影灯,把他们的影子压成两片薄纸。
幽魂和回声躺在简易床上,呼吸面罩升起稀薄的白雾,像两尾被搁浅却仍在吐泡的鱼。苏芮的隔间更小,也更亮,亮得像一枚被剖开的珍珠。监护仪的绿波一浪接一浪,把她的脸照得近乎透明。
林启站在床边,指节在金属床沿上敲出无声的鼓点。他伸手,指尖触到苏芮的掌心——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缝合痕,像一条被强行合拢的峡谷。皮肤冰凉,却在下一秒,回以极轻的、几乎不可置信的压力。
——她回握了。
睫毛抬起,像两片被晨露压沉的蝶翼。蓝色瞳孔先是散成迷雾,继而收缩成针,钉在林启脸上。那抹曾让所有人战栗的暗红,被更深的幽蓝吞噬,仿佛风暴过后的海沟,静得能听见时间的回声。
她嘴角微弯,弧度小得只能被心跳捕捉,却足以让整个世界错位。
指尖抬起,先点到自己的太阳穴,又悬在林启眉心前,隔着两厘米的空气,画出一道闪电状的符号。没有声音,只有唇形——
“你一直,在句子里。”
不是“在身边”,不是“在频道里”,是“在句子里”——像一段被悄悄写进核心源代码的注释,被编译器忽略,却被运行时的每一次心跳读出。
林启的喉结上下滚了一次,却什么也没能挤出。他只是把她的手翻过来,让两人的掌纹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像把两把缺口互补的钥匙,同时插进一把不存在的锁。
监护仪发出一声短促的“滴”,仿佛某个隐秘的进程被触发。罗伊在帘外停下脚步,没有进来,只是抬手在金属框上轻敲两下,像给这段静默的仪式盖上邮戳。
刻痕已醒,却尚未结痂。
链接无声,却比任何一次心跳都更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