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连接着村庄与外部世界的电线,终究没能扛住。
夜色深沉,第三夜。
梨树村像是被现代文明拔掉了插头,彻底沉入一片原始的、被星光稀疏打亮的墨色海洋。
风依旧在刮,只是没了电线绷紧的哀鸣,显得更加空旷和孤寂。
陈景明蹲在老屋冰冷的门槛上,脚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盆,里面是他从全村各家各户搜罗来的家底——四十三根半长短不一的蜡烛。
红的白事蜡,白的照明蜡,甚至还有几截孩子过生日剩下的彩色蜡烛,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像一群刚刚打完败仗、丢盔卸甲的士兵。
他翻开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作业本,那是妹妹小雅生前用过的。
纸页泛黄,上面还留着老师用红笔批的“优”。
他小心翼翼地翻到背面,用一截铅笔头在空白处计算。
“总计317户,常住人口521人,在外务工者初步联络上189人……蜡烛43.5根,煤油灯12盏,其中3盏灯油见底……”
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
他划掉一行字,又写上一行。
“方案一:集中照明,祠堂。缺点:老人孩子夜路不便,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方案二:每户一盏,轮流。撑不过今晚十点。”
铅笔尖“咔”的一声断了,他烦躁地把笔头丢在地上。
这点微弱的光,这点残存的希望,连一个完整的夜晚都撑不过去,又谈何点亮什么归途?
他合上作业本,准备塞回兜里时,一张从本子里滑落的薄纸片,飘飘悠悠地落在瓦盆边。
那是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收据,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发脆,边缘已经起毛。
【梨树县人民医院,住院预缴款收据】
日期是2003年8月。缴费金额:捌佰柒拾陆元整。
缴费人那一栏,是父亲陈大山那手熟悉又笨拙的签名。
而在备注栏,几个潦草的字迹像针一样扎进了陈景明的眼睛——“代交张寡妇女儿手术费”。
张寡妇,村里最苦的人家,她女儿小时候得过一场急病,差点没救回来。
陈景明一直以为是村里人凑的钱。
他从不知道,在那个连自家买化肥都要赊账的年份,在他为了五毛钱的水浒卡跟人打架的夏天,不善言辞的父亲,曾这样沉默地为别人的性命扛起过一座山。
八百七十六块。
那是当年家里几亩地一整年的收成,是父亲弯着腰,在烈日下用汗水一滴滴摔出来的活命钱。
难怪,父亲到死,存折上都只有三位数。
陈景明捏着那张薄薄的收据,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留给他的不是存款,而是一种更笨拙,也更坚硬的东西。
他将那张收据重新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轻轻放进屋里那盏灯油快要耗尽的煤油灯碗里。
纸船沾了油,迅速变得透明。
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纸船的船头。
“呼——”
火苗猛地蹿起,比刚才的烛火亮了好几倍。
昏黄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他被焦虑和疲惫刻满的脸庞。
在那团温暖而明亮的光焰中,他眼前那片熟悉的系统空间里,一个从未见过的、带着火焰温度的金色词条,在父亲的名字标签下缓缓凝聚成形:
【替人扛过】
同一片夜空下,村里的老祠堂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娟正带着一群刚放学的孩子,将一个个洗干净的罐头瓶、咸菜瓶,用细铁丝绑起来,做成简易的风灯。
她没有蜡烛,就让孩子们把家里还能亮的手电筒、充电小夜灯,甚至是还能开机的旧手机,放进玻璃瓶里。
“老师,咱们这是干嘛呀?又不好看,电一会儿也用完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不解地问。
“这不是为了好看,也不是为了照明。”李娟把一张小纸条递给她,“我们是在说话。把你最想说,但一直没敢说出口的话,写在上面,塞进瓶子里。”
女孩似懂非懂地接过纸条,趴在石阶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写完,她偷偷给李娟看:“爸爸,我知道你在上海没挣到钱,工地老板欠你薪水,你别再骗我说你升职了,我不要新书包了。”
李娟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她摸了摸女孩的头,帮她把纸条卷好,塞进一个挂面酱的瓶子里,然后郑重地将这盏“灯”挂在了祠堂的屋檐下。
一盏,十盏,一百盏……
夜风吹过,上百只玻璃瓶叮当作响,像是无数被压抑太久的心事在低语。
那些闪烁的、微弱的电子光,透过玻璃和纸条,在古老的飞檐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李娟打开了“回声站”的后台。
就在刚才,信号中断前,她收到了几条新的留言。
网络已经断了,但内容缓存了下来。
她点开一条,那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背景里是嘈杂的机器轰鸣。
“我是张铁牛,在安哥拉修铁路。我手机快没电了,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见……我刚刚好像听见村里祠堂的风铃声了,跟我妈以前煮绿豆粥的时候,用勺子敲锅沿的声音一模一样……”
李娟的眼眶瞬间湿了。
她抬头望着那些叮当作响的瓶子,原来声音真的可以越过千山万水,抵达最需要它的人心里。
废弃的猪圈旁,火星四溅。
王强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火把的映照下,像一尊活动的铁塔。
他正带着几个工友,用最原始的办法,拆解那些腐朽的木料,把还能用的部分锯成一个个平整的底座,用来安放蜡烛和油灯。
“强哥,省省力气吧。”一个年轻的工友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刚才村干部来传话了,说县里的周副县长明天要来。还说……谁要是带头搞这种‘点灯’活动,被巡查队抓到,就算私搭乱建,要按人头罚款的。”
王强没说话,只是抡圆了手里的八磅重锤,狠狠砸向一根拦路的横梁。
“砰!”
腐朽的木头应声而断,锤头与固定用的铁钉摩擦,迸出一串刺眼的火星,不偏不倚地溅落在旁边一堆干枯的稻草上。
“着火了!”有人惊呼。
火苗“腾”地一下蹿起半米高。
众人手忙脚乱地要去扑救,王强却一把拦住他们。
“别动!”
他死死盯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光冲天,将整片黑暗的废墟映得宛如白昼,甚至比他们手里所有的火把加起来还要亮堂。
每个人的脸上都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和震撼。
王强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
“罚款?老子当年在深圳跟人抢地盘,脑袋都开过瓢,怕他罚款?”他一脚踩在断裂的横梁上,声音盖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我爹跟我讲,他年轻时为了给村里修路,把自己备好的棺材板都捐了出去。我活了三十多年,就没听过哪朝哪代的法律,要罚一颗想发亮的人心!”
他指着那团意外的篝火,对愣住的工友们吼道:“看见没?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想帮咱们亮这一回!”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在村口停下,没有再往里开。
周立民推门下车,晚风吹动他熨烫妥帖的西裤裤脚,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冷峻。
他身后,秘书提着一个皮箱,箱子里装着厚厚一沓盖着红章的拆迁令和一把从他自家老屋门上拆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铁锁。
村干部一路小跑过来,点头哈腰地汇报:“周县长,他们……他们不听劝,还在折腾。用蜡烛、煤油,还有手机闪光灯,拼了个什么……照明网。”
周立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越过村干部的头顶,望向远处黑暗中那些星星点点的、不成气候的光亮。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乌合之众。一群被淘汰者凑在一起,用一点廉价的怀旧情绪自我感动罢了。这些原始的光源,能撑过今晚吗?撑不了三天。”
他转过身,对秘书下达指令,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剃刀:“通知山下的推土机队伍,后天,也就是清明节次日,清晨六点准时进场。天一亮,就开始。”
秘书领命而去。
临上车前,周立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忽明忽暗的灯火。
那些光点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像是一群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那片土地下达最终的判决:“文明,不能靠回忆活着。”
夜更深了。
村里最年长的百岁老人,小石头的爷爷,拄着拐杖,固执地坐在自家斑驳的门前。
他怀里抱着半截珍贵的白蜡烛,却没有点燃,只是用枯树皮一样的手反复摩挲着。
“爷爷,进屋吧,外头风大。”已经成家的孙子过来劝他。
老人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望着村子的方向,那里,无数微光正与星空对峙。
“我活了一百零二年,走过三场战乱,逃过两次饥荒,鬼门关都趴过好几回。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村子的人,为了‘被看见’这三个字,这么拼命。”
他的声音干涩而悠长,像是从古老的岁月里传来。
“怕啊……我怕那些在外头的孩子,像狗剩、娟子、强娃他们,大半夜的真想回来了,走到村口,看不见自家门口那盏光,就以为家没了,就真迷路了……”
说着,他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火柴,划亮,点燃了那最后一寸蜡。
微弱的火苗在风中剧烈摇晃,随时可能熄灭。
老人用身体护住它,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那几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名字:“狗剩……娟子……强娃……回家吃饭喽……”
老槐树下,陈景明盘膝而坐。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将那部作为“回声站”服务器的手机,用塑料袋裹好,在树根下刨了个坑,埋了进去。
然后,他开启了那个他从未尝试过的模式——“离线共振”。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蜡烛和煤油,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片标签系统。
他开始一个一个地默念“回声站”里每一个注册用户的名字,无论是村里的,还是在外的。
“张铁牛……”
“李秀梅……”
“王二蛋……”
每念出一个名字,他脑海中就有一个灰色的标签被点亮。
刹那间,空中那些原本死寂的词语碎片,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开始疯狂闪烁、流动。
“记得按时烧饭!”
“娘在等你开门!”
“我没偷懒,真的!”
“老板不是人……”
“房贷……”
成千上万个夹杂着痛苦、思念、委屈和希望的词汇,像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不再是混乱的碎片,而是汇聚成一条条奔腾的溪流,朝着梨树村的中心,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汹涌而来。
陈景明猛然睁开双眼!
他看到了,他清晰地“看”到了。
以老祠堂为中心,一盏盏“心愿灯”亮起;以废弃猪圈为中心,一堆篝火熊熊燃烧;以小石头爷爷的门口为中心,一豆烛光顽强不灭……
全村三百一十七户人家,在这一刻,竟有两百九十八盏形态各异的灯,被用各种方式,同时点亮!
这点点微光,跨越了院墙的阻隔,穿透了无边的黑暗,在这一刻,连成了一片光的海洋。
他的系统界面,弹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提示,金光璀璨,几乎要刺穿他的视网膜:
【共鸣阈值达成!正在连接更高阶精神场域……】
【输入源已确认:土地】
就在此刻,远方县城方向的山岗上,那座代表着现代通讯文明的信号塔顶端,一直规律闪烁的红色警示灯,突然不合常理地、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来自大地的巨大热流,狠狠地触动了一下。
陈景明长身而起,胸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与整片土地血脉相连的磅礴力量。
他知道,蜡烛和煤油都已无关紧要。
真正的燃料,已经被点燃。
清明节次日黄昏,“点亮老屋”行动的倒计时,即将开始。
而今夜,这片由人心点亮的星海,只是这场风暴来临前,最盛大也最决绝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