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麦浪翻滚三十年 > 第186章 麦田来电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那根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陆家嘴写字楼里冰冷的键盘,另一头,则死死地拴在老屋后院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上。

陈景明几乎是踉跄着冲回了家。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尘土、霉味和干草垛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只粗糙的手,瞬间将他拖回了三十年前的时光隧道。

屋子比记忆中更小,更破败。

墙皮大块剥落,露出内里黄色的夯土。

墙角那张父亲亲手打的木板床,床腿已经被蛀空了一角,孤零零地歪着,像一个倔强却又站不稳的老人。

他没有开灯。

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张破碎的地图。

他就着这微光,躺在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在抗议,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床板很硬,硌得他后背生疼,但这种疼,远比不上上海那张价值五万块的乳胶床垫带给他的、夜夜惊醒的空虚。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冰凉的校徽和那张温热的纸条,一手一个,紧紧攥在掌心。

坚硬的金属棱角和柔软的纸张触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他被撕裂的人生——一半是通往远方的坚硬轨道,一半是回不去的柔软故土。

一个念头,比昨夜在火车上“喊”出李娟的名字时更加疯狂,更加大胆,在他脑海中升腾。

如果说,对李娟的触达是近距离的共振,那跨越千山万水的共鸣,是否可能?

他闭上眼,将所有纷乱的思绪摒弃,意识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系统空间。

无数灰色的标签在其中沉浮,像一片冰冷的电子坟场。

他锁定了那个最熟悉、也最刺眼的名字——王强。

【王强】

【标签:破产老板,老赖,欠钱不敢回家】

这几个字像钢钉一样,钉在王强的虚拟形象上。

陈景明能“看”到,在遥远的某个城市角落,王强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低着头,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只是冷漠地观察和分析。

这一次,他调动起胸口那股温热的气流,将意识凝聚成一束无形的光,对准了那条最屈辱的标签——【老赖】。

他没有去擦除它,而是用一种近乎祈祷的专注,在意识中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推”了一下。

“王强,你不是债主嘴里的老赖。”

“你是梨树村的王强。”

“你是在大雪天,爬上房顶给三家邻居修过房梁的人。”

几乎就在他意念发出的瞬间,千里之外,一间嘈杂的工棚里,王强猛地一震。

“……签吧,王老板,别耗着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债主将一份印满小字的抵押合同拍在桌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强脸上,“你那破装修队,连带你这身骨头,也就值这点钱了。”

周围的工友们敢怒不敢言,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王强的手在发抖,他正准备拿起那支油腻的笔,彻底签下自己的卖身契。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二手手机发出一阵刺耳的震动。

是一条语音留言。

他下意识地点开,一个稚嫩的童声瞬间穿透了工棚里的污浊空气。

“爸,今天我们老师在课上放了一首歌,她说有个叔叔在火车上哭了,好多人都哭了。老师说,那个叔叔后来敢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了,所以就不怕了……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王强的动作僵住了。

那首歌……那段哭声……那晚火车上的场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混不吝”和“无所谓”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不是什么“王老板”,也不是什么“老赖”,他是那个给三家邻居修过房梁的王强,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不签!”

也就在同一时刻,梨树村小学的教室里,李娟站在讲台前。

黑板上还残留着前任支教老师留下的、半道解不下去的奥数题。

孩子们拘谨地坐着,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从大城市回来的“新老师”的陌生和敬畏。

李娟没有擦掉那些数学公式。

她只是转过身,拿起一支粉笔,在另一边用力写下几个大字。

“第一课:我们为什么害怕回家?”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李娟没有解释,她拿出手机,连接上教室里那个破旧的投影仪,按下了播放键。

火车车厢里那段被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哭诉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教室。

当她自己那句哽咽的“我是那个去年不敢治病的李老师”响起时,她平静地对上了孩子们震惊的眼睛。

“这是我。”她说。

下课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递上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李老师,我爸在东莞,三年没回来了……他是不是也不敢回家,不要我了?”

李娟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那个瘦小的身躯,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是的。他只是……需要有人喊他的名字。”

她忽然觉得,这间漏风的教室,比她在上海陆家嘴那间四季恒温的办公室,重要一万倍。

夜色渐深。

K738次列车长冯建军结束了又一个班次的值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他没有开客厅的灯,径直走进了儿子那间被原样保留的房间。

墙上贴满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和作为升旗手的照片,一切都停留在那个少年奔赴山区的前夜。

桌上,一本摊开的日记本旁,放着一张心理健康讲座的通知单,是妻子偷偷报了名,想去听的。

冯建军拿起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妻子的字迹潦草而绝望:“老冯今天又说,孩子当年跳楼是因为听了那句‘你就是个失败者’。可到底是谁,给他贴上了这个标签?”

失败者。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扎进冯建军的心脏。

他想起儿子临走前循环播放的那首《茉莉花》,想起领导那句“稳定压倒一切”的训诫,又想起昨夜车厢里那场奇异的“宣泄”。

沉默,才是真正的窒息。

他猛地站起身,从内袋里掏出那枚藏了一天的U盘,插进电脑。

他连夜剪辑,删去了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个人信息,只保留了那段从压抑到合唱的《茉莉花》,以及那些断断续续的、不具名的自述。

他将音频文件命名为——《名字》。

第二天清晨,这段音频被他用匿名账号,上传到了铁路职工内部论坛。

下面只附了一行字:“也许安静不是平安,沉默才是窒息。”

几乎是音频上传的同一时间,王强的工棚外,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径直推开了债主,走到王强面前。

“是王强,王老板吗?”

王强一愣,警惕地看着他。

“我是镇信用社的刘主任,”男人伸出手,“我一个在深圳铁路系统工作的校友,给我发了篇文章,里面提到了你在K738次列车上的事。我查了一下,你是不是接过深圳大剧院的外墙翻新工程?”

王强彻底懵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是他破产前接的最后一个大活,也是他手艺的巅峰。

刘主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他:“正好,县里‘乡村振兴工匠扶持计划’启动了,第一批项目,就是修缮咱们镇的老祠堂和翻新村小学。政府提供补贴,按进度付款。这是合同,你看看。”

王强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合同末尾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上——【预付工程款30%】。

他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几张纸。

这是五年来,第一张愿意信任他、而不是索要他一切的纸。

深夜,陈景明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是一个没有来电显示的陌生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疲惫的男声:“喂?是……是陈景明吗?”

“我是。”

“我……我是深圳西站夜班的值班员,”男人似乎在组织语言,“昨天,你们那趟K738下来的十几个乘客,今天在我这儿闹事,非要退掉回老家的票,说不敢回去了……我没办法,就把我们内部论坛上那段……那段叫《名字》的音频,用广播给放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电流的嘶嘶声。

“结果……那二十多个人,全都不闹了。一个个坐在候车室的地上,说了自己为啥怕回去。最后……他们把票全买回去了。”

男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谢谢你。我干了二十年铁路,今天才知道,火车不只是运送人的,它还能……还能运送人心。”

陈景明默默挂掉电话,走到窗前。

月光如水,倾泻在窗外那片广袤的麦田上。

晚风吹过,麦浪翻滚,泛起一层层银色的波光。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三十年前那个夏夜,妹妹清脆的笑声,正顺着风,从田埂的那一头,轻盈地飘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那枚冰冷坚硬的大学校徽。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他胸中激荡,那股温热的气流,不再只是共鸣,而是在凝聚成一种更加坚实的力量。

这片麦田,不该只存在于手机相册和午夜梦回里。

是时候,让种子重新落回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