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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麦浪翻滚三十年 > 第177章 谁的名字能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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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穿着一双沾满泥点的雨靴,手里拎着一个还在往下滴水的黑色塑料袋,里面隐约是两条鱼的轮廓。

她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仿佛自己身上的鱼腥味和湿气会玷污了这片本就潮湿的空间。

是阿珍嫂。村口菜场卖鱼的那个。

陈景明认出了她。

李娟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迎了上去,“阿珍嫂,您怎么来了?”

阿珍嫂没看李娟,目光在昏暗的锅炉房里逡巡,最后定格在墙角那堆“遗物”上,那座由工资条、诊断书和烟盒搭成的祭坛。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过去,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手汗浸润得泛黄发脆的纸。一张工伤赔偿协议。

“这是他爹的。”阿珍嫂的声音很低,像被水汽打湿的棉絮,“十年前,在城里的工地上,从三楼脚手架上摔下来。”

她把协议平铺在一只干净的纸箱上,指着末尾一行小字。

墨迹已经晕开,但那几个字依旧像镣铐一样清晰:“一次性解决,双方不得再议。”

“摔下来那天,人还没送医院,包工头就站在旁边,对着满头是血的他爹说,‘死不了就别喊疼,吵得人心烦’。”阿珍嫂的叙述异常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就像在说今天鱼的价钱。

“现在,他躺在床上整十年了。骨头接错了位,每到阴雨天就疼得打滚。没人知道他每晚是怎么咬着毛巾一声不吭地熬过去的。”她说完,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那张协议,仿佛在抚摸丈夫错位的骨头。

“我听说……你们在收这些没人要的东西。这个,你们要吗?”

陈景明走过去,拿起那张薄薄的纸。

纸张的重量很轻,却像一块铅,沉得他手腕一酸。

他的眼前,一行冰冷的青色文字缓缓浮现,精准地标注在那张协议之上。

【沉默疼痛指数:8.7\/10.0】——高于骨折,低于遗忘。

那天晚上,李娟没有回村里的宿舍。

她坐在锅炉房的一个旧木箱上,对着手机,开启了那个只在几个微信群里流传的“软弱告白”广播。

这一次,她没有播放孩子们的朗读,也没有任何背景音乐。

夜深人静,只有她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声音,透过微弱的电流,传入几十部、上百部手机。

“……包工头说,‘死不了就别喊疼’。他躺在床上十年,没人知道他每晚是怎么咬着毛巾忍痛的。”

她念出阿珍嫂的话,不加任何修饰。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安静的夜里,缓慢而执着地切割着听众的神经。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阿珍嫂像往常一样来到菜场的摊位。

她意外地发现,鱼盆旁边,放着一小束带着露水的野菊花。

花束下压着一张硬纸卡,上面用一种笨拙的字体写着:“阿姨,我爸也这样躺着。您不孤单。”

阿珍嫂愣住了。

她拿起那束花,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泥土的清香。

十年了,她第一次在自家的鱼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这件事像一颗石子,在村里平静的水面砸出了层层涟漪。

李娟趁热打铁,在村委会的旧会议室里,用几张桌子拼凑出一个简陋的工作台,挂上牌子——“声音合作社”。

她鼓励每一个村民,来录一段“最不敢说的话”。

起初没人敢来。

直到村里最年长的五保户张大爷,颤颤巍巍地对着话筒说:“我怕我死在屋里,臭了,才被人发现……我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

闸门一旦打开,压抑的洪流便汹涌而出。

“我想辞职回老家种地,可我不敢跟家里说,他们觉得我在城里有出息。”

“我偷偷把给娃报辅导班的钱,给我妈买了药,我老婆要是知道了,得跟我拼命。”

李娟把这些充满了叹息、哽咽和长久沉默的录音,通过王强搞来的一台旧半导体电台,向外播放。

信号微弱,滋啦作响,却固执地覆盖了方圆十里八村的田野和院落。

一个在东莞电子厂打工的年轻人,夜班休息时,用手机里的网络收音机App,偶然搜到了这个来自家乡的微弱信号。

他听见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中哽咽:“……儿啊,你总说城里好,可我咋觉得……你越来越不像你了。”

那个年轻人愣在原地,手里的泡面瞬间凉了。

三分钟后,他关掉机器,站起身,对工头说:“我辞职。”半小时后,他买好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陈景明将这些反馈一条条记录下来。

他在那本记录《心跳清单》的笔记本首页,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语言不是数据,是呼吸的延续。”

风声鹤唳。

小周警员的巡查任务变得更加频繁。

这天夜里,他照例巡查到废弃锅炉房附近,正要拐进那条漆黑的小巷,却听到巷口一个被人遗弃的旧水泥墩上,传来一阵微弱的音乐。

是一个破旧的蓝牙音箱,正循环播放着《心跳清单》的片段。

一个沙哑的男声低语着:“我也曾想过,从三十二楼的窗台,就这么跳下去……”

小周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想起了昨夜母亲在电话里的哭诉:“村里老赵家的二小子,好像疯了,跑到镇上大喊大叫,说他爹在工厂干了二十年,当年欠的薪水还没算清……”

一辆巡逻车的警灯由远及近,光束扫了过来。

小周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迅速脱下身上的警服外套,盖在了那个旧音箱上,将声音和光亮一同捂住。

他自己则靠在墙边,假装在抽烟。

等巡逻车远去,他才松了口气,心脏怦怦直跳。

他没有关掉音箱,只是把外套更严实地盖了盖,转身离去。

回到派出所,他反锁上门,在电脑上调出那份他偷偷下载的《老墙说话》全文,打印了一份,小心地折好,夹进了自己办公桌抽屉最底层的一本旧案卷里。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上海陆家嘴,信衡风险评估公司。

魏承志连续第三个晚上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他母亲一次又一次地从阳台坠落,那封遗书上的字迹“我没用,拖累你了”,像弹幕一样在他眼前滚动。

他烦躁地打开电脑,动用最高权限,试图从后台数据追踪所有下载、传播《心跳清单》的Ip地址。

他本以为会定位到一群专业的“境外势力”或网络黑客,然而,数据地图上亮起的红点,却让他脊背发凉。

访问峰值并不在任何可疑的服务器上,而是密集地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城市环卫站、外卖骑手聚集的地下室驿站,以及……肿瘤医院的深夜病房。

这些不是攻击,是求救信号。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其中一个Ip附带的、被系统自动抓取的文件包。

那是一份来自城中村某保洁阿姨手机的记账本扫描件。

冰冷的数字旁,系统后台的“情绪侧写”AI,自动浮现出一行行灰色的批注:

【支出:58元。

——备注:给孩子买的退烧药,希望这次能管用。】

【支出:15元。——备注:给过世的妈烧的香烛纸钱。】

【支出:200元。

——备注:同事女儿结婚,随的份子。

那天她抱了我一下,其实……我也很想被人抱一下。】

魏承志“啪”地一声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喘不过气。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第一次用力拉开了那道他从未拉开过的百叶帘。

窗外,夜色下的城市灯火辉煌,而在对面那栋老旧居民楼的楼顶,晾晒着一排排洗得发白的棉被。

它们在夜风中微微鼓动,像一面面沉默的、正在招魂的幡。

中秋节前夜,陈家村新校舍的地基奠基仪式在夜色中举行。

没有鞭炮,没有领导,只有村民们自发地聚集在挖好的基坑旁。

按照村里的老规矩,要在地基里埋下一个陶瓮,作为献给未来的时间胶囊。

村民们依次上前,将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放进去。

有写给未来孙子的信,有孩子最喜欢的旧玩具,有那盘记录着“最不敢说的话”的录音带。

轮到李娟时,她捧着一个半旧的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那是她妹妹王秀生前最宝贝的东西。

当她小心翼翼地将收音机放入陶瓮时,那台早已没电、布满划痕的收音机,竟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自己启动了。

喇叭里传出的,不再是单一的信号,而是陈景明的《心跳清单》、李娟的《老墙说话》和村民们的《声音合作社》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数百万普通人碎片化的低语被重新编织,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悲伤而坚韧的声浪。

“我撑不住了……”

“……但我还在。”

“凭什么说我是废物……”

“……想娃了。”

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清晰地响起,那是当年王秀在村口喊陈景明回家吃饭的录音:“哥,回家吃饭了!”

声音顺着喇叭,混着稻香和晚风,传遍了沉睡的田野。

就在这一刻,一千公里外的一座超级都市,某栋写字楼的顶楼天台边缘,一个穿着格子衫的年轻程序员,正准备迈出最后一步。

他戴着耳机,想在人世间最后听一首歌。

可耳机里,那个匿名网站的音频不知何时自动播放了。

当那句“哥,回家吃饭了”的童声透过电流钻进他耳朵时,青年浑身一震,仿佛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死死拽住。

他脚下一软,蹲下身,抱着头,在天台的狂风中嚎啕大哭。

陈家村的院子里,陈景明坐在那棵老槐树下,没有去看那场仪式。

他只是伸出手,掌心轻轻贴在印有新校舍徽章的奠基石上,石头冰冷,他却仿佛能感觉到里面无数心跳的温热。

他好像看见了麦浪深处,妹妹正提着马灯,冲他微笑。

他闭上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光走多远,都认得回家的路。”

千里之外,魏承志独自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份已经拟好的、针对那个匿名网站的最高级别封杀指令。

只要他点击提交,这张由数据编织的天罗地网就会在三分钟内,让那些声音彻底消失。

他静静地坐着,窗外的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明灭。

许久,他拿起那份打印出来的封杀令,没有丝毫犹豫,一寸一寸地,将它撕成了两半。

然而,就在陈家村的声浪抵达最远天际的几乎同一时刻,一阵尖锐的、不属于这片宁静田野的电子震动声,在他裤子口袋里响起。

陈景明掏出那部被他重置了所有社交软件的旧手机。

锁屏界面上,一条系统推送的短信通知,正冷冷地亮着。

发件人不是任何一个他熟悉的名字,而是一个由冰冷的机构字母和数字组成的代码。

信息预览栏里,只有短短一句由法律术语和算法构成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短语。

那是一个他以为自己用打火机烧掉信用卡时,就已经彻底告别的世界,派来的信使。

一句足以将人重新钉死在水泥地面上的最后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