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脚,就这样固执地、缓慢地探向床下,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李娟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要去搀扶,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看到陈景明脸上没有一丝病态的虚弱,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他不是在下床,他是在回应一个遥远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召唤。
“景明,你的脑部还有淤血,医生说绝对不能……”
“娟儿,”陈景明打断了她,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地基……他们是不是已经打好了?”
他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个方向,是家的方向。
李娟瞬间明白了。
他要回去。
不是“想”回去,是“必须”回去。
那个在记忆深海里打捞起完整过去的陈景明,需要一块真实的土地,去确认自己脚下的根。
她没有再劝,只是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半小时后,她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根精心打磨过的竹制导盲杖。
杖身光滑温润,顶端却镶嵌着一枚黄铜质地的小东西,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那是一枚按照老照片复刻的、早已消失的陈家村小学的校徽。
“我替你办了出院,”李娟将竹杖递到他颤抖的手中,“我陪你回去,我们一起。”
陈景明握住竹杖,指尖抚过那枚冰凉而熟悉的校徽,仿佛握住了一截跨越三十年的时光。
当载着他们的车缓缓驶入陈家村的村口,陈景明几乎是挣扎着下了车。
他拒绝了李娟的搀扶,只是拄着那根竹杖,凭借着记忆与风中的声音,一步步、无比精准地走向小学重建的工地。
王强和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远远地看着。
没有人上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在见证一场庄严的仪式。
陈景明停在工地边缘,那里,一块巨大的奠基石刚刚安放完毕。
他俯下身,伸出右手,用竹杖的顶端,那枚复刻的校徽,轻轻触碰在那块粗糙而坚硬的石头上。
触碰的瞬间,异变陡生。
陈景明的皮肤表面,骤然泛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亿万颗石子。
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情绪洪流,顺着那枚校徽,沿着竹杖,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
那不是幻觉。
那是昨夜,陆家嘴那面二维码墙被清除前,最后扫码的数万人的情绪回流。
他“看”到了。
一个穿着西装的女孩在深夜的地铁站,攥着手机,对着屏幕上金色的麦田,无声地流泪,嘴唇翕动着:“妈,我不是不孝,我只是……回不去了。”
一个疲惫的程序员在格子间里,默默删掉了写好的辞职信,然后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一张早已泛黄的童年照片,用胶带贴在了显示器的一角。
照片上,他正骑在父亲的肩头,背后是无垠的麦浪。
他“听”到了。
一个声音在说:“我每天跑一百二十单,就为了给儿子买一双不会被同学笑话的球鞋。”
另一个声音在叹息:“谈了八年的女朋友,就因为我买不起这扇窗外的风景,昨天……分手了。”
无数个声音,无数段人生,汇成一股悲伤、坚韧而又滚烫的河流,冲刷着他的感知。
这些不再是冰冷的“标签”和被规划的“人生剧本”,而是活生生、会痛会哭的灵魂。
陈景明再也支撑不住,靠着那块奠基石缓缓坐倒在地。
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清澈的泪水。
他对着身边同样被这一幕震撼到无言的李娟,轻声说:“娟儿,我明白了……原来我们不是被看见了,是终于……敢看自己了。”
上海。
李娟正在为她筹备的“失落名字展”整理新增的展区资料。
快递员送来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包裹。
拆开后,里面只有一张陈旧的蓝色工牌。
工牌上印着:“张卫国,深南电路板厂,工龄14年。”
她翻过工牌,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朴拙却力透纸背的字:“我修的主板,点亮过你们的手机。”
李娟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眼前瞬间浮现出程立峰给她的那份档案。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张工牌,与自己十年前在上海出租屋里熬夜加班、被算法标注为‘985废物’的照片,并列放在了展墙最显眼的位置。
她在那个新增展区的二维码链接里,悄悄加入了一段新的音频。
那是她用旧手机录下的,十年前一个凌晨三点的办公室,只有键盘的敲击声,撕开泡面包装的碎响,和她自己疲惫的梦呓:“只要熬过去……熬过去就能活得体面了。”
展览开放的当晚,留言簿上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体面不是活给别人看的,是你还能记得自己是谁。”
陈家村,新校舍的教室里,王强正带着孩子们排练开学典礼的节目。
一个叫小豆子的男孩怯生生地举手:“王强叔,我……我能唱《我的祖国》吗?可是我爸说我五音不全,会丢人。”
王强没说话,转身从墙角的工具箱里,拎起一把还在发烫的电焊枪。
在一众孩子惊恐的注视下,他拉下面罩,对准教室门口的金属门框,在一阵刺眼的火花和滋滋声中,焊上了一行歪歪扭扭却杀气腾腾的大字:“不准笑话别人唱歌!”
焊完,他扔掉焊枪,拿起工地上用的铁皮喇叭,对着全班孩子吼道:“谁他娘的生下来就会唱歌?跑调怕个球!老子当年在县城KtV吼《真心英雄》,被人赶出来三次!来,小豆子,给叔唱!谁敢笑,叔让他尝尝电焊的味道!”
全班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那个叫小豆子的男孩,红着眼睛,用他那确实不太准的调子,唱完了整首歌。
歌声飘出窗外,传得很远。
这段带着电焊声和跑调歌声的录音,被一个支教老师发给了李娟。
她听着听着,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拿起桌上那份刚刚填好的、可以让她正式落户上海的申请表,走到楼下的小溪边,叠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轻轻放入水中。
深夜,程立峰独自一人走进已经闭馆的市美术馆。
他径直走到老秦的摄影展前,站在那幅临时增加的作品前,久久未动。
那是陈景明抚摸校徽的手的特写。
沟壑纵横,布满老茧与裂痕。
照片下的题注如同箴言:“这不是伤痕,是地图。”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存有无数精英模型的U盘,插入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
他没有丝毫犹豫,选中了那个名为“精英画像标准V3.0”的文件夹,按下了delete键。
随后,他新建了一个文件夹,郑重地命名为:“我们活着的样子·第一卷”。
离开前,他对值班保安低声说:“麻烦你,明天开馆前,请把这幅作品,移到展厅的入口处。”
第二天清晨,所有走进美术馆的参观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只仿佛托举着一代人记忆的手。
中秋夜,新校舍的奠基石旁,全村人在打谷场上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归名仪式”。
每一个曾参与那场陆家嘴“快闪”的村民,都带来一件代表自己过去身份的旧物。
开挖掘机的二柱子带来了喊哑了嗓子的工地喇叭,刚毕业的实习医生小唐交出了他的第一个听诊器,送外卖的小米姑娘放进来一本写满了爬楼记录的笔记本。
他们将这些物品,一件件放入一口从老祠堂里挖出的陶瓮,准备将它埋进新校舍的地基之下,作为永远的纪念。
轮到陈景明时,他拄着竹杖,在李娟的引导下,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台修了无数次、妹妹临终前送给他的半导体收音机,轻轻放进了瓮中。
然后,他又将竹杖顶端那枚复刻的校徽拧了下来,一同放了进去。
李娟在他耳边轻声问:“真的不留个纪念吗?这收音机……”
陈景明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用了,”他轻声说,“它早就在我骨头里了。”
就在陶瓮被封存的瞬间,一阵风掠过田野,院角的广播喇叭突然响起一阵沙沙声,紧接着,传出一段奇特的混音——那是从陆家嘴广场上那数百万条弹幕中提取出的、汇聚成的低语,如同潮水,又如同梦呓:“我不想成功了,我想回家。”“我也曾是那个在麦田里奔跑的孩子。”……
远处,一群萤火虫从沉寂的麦田里飞起,在夜空中划出点点金光,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夏夜,他们追逐过的漫天繁星。
仪式刚刚结束,村民们还沉浸在一种复杂而温暖的情绪中,王强的手机就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微一皱,接了起来。
“喂,张队长?”电话那头,正是那天在陆家嘴维持秩序的保安队长张建国,“……什么?你已经到村口了?还带了人来?不是……这次又是为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