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像一个迟迟不肯离去的幽灵,顽固地盘踞在他的唇边和喉咙深处。
意识从无边的黑暗中艰难地浮起,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小唐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掩不住焦虑的汇报:“……血压刚刚才稳住,最低的时候几乎摸不到脉搏,昏睡了快十个小时,再晚一点……”
陈景明没有睁眼,他知道睁开也没用。
他只是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身下床单粗糙的质感,那是村卫生所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和阳光曝晒后味道的布料。
他没理会小唐的担忧,也没有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用尽力气,摸索着伸出手。
守在一旁的李娟立刻明白过来,将他的手机轻轻放在他掌心。
冰凉的玻璃触感异常清晰。
他凭着肌肉记忆划开屏幕,点开相册。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那张照片就在那里——陆家嘴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如巨大的镜面迷宫,而在那冰冷的镜面之上,倒映着一片无边无际的、滚烫的金色麦田,麦田里有三个模糊奔跑的身影。
他苍白的指尖,像盲人阅读盲文一样,缓缓抚过屏幕的边缘。
就在指尖触碰到代表着摩天楼顶端的位置时,那许久未曾出现的蓝色光晕,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最后一次浮现,微弱却决绝。
【词条:此处曾是麦田】
一行冰冷的文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遗忘的记忆深渊。
妹妹,六岁的陈晓曦,扎着羊角辫,站在田埂上,小手里高高举着一株饱满的野麦穗,被夕阳染得通红。
她脆生生地喊:“哥,你看它!多像一根火苗!”
火苗……
对,火苗。燎原的火。
陈景明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之大,让李娟和小唐都吓了一跳。
他转向李娟的方向,干裂的嘴唇开合,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娟儿,”他说,“我们得回去一次。”
李娟扶住他摇晃的肩膀,担忧地问:“回去?去哪?景明,你现在不能动。”
“回上海。”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去把我们的根……烧给城里人看。”
李娟盯着他那双空洞却仿佛燃着火焰的眼睛,心头一震。
她没有再劝,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当天夜里,李娟就拨通了那位曾在地铁上为他们拍下第一张合影的老摄影师——老秦的电话。
电话那头,老秦的声音带着睡意,但一听完李娟的请求,立刻清醒了:“底片?都在,都在!三十年,一张没扔!我给你们留着呢!”
几个小时后,一包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沉重包裹,通过最快的城际货运抵达了他们临时落脚的乡镇。
当扫描仪嗡嗡作响,贪婪地将一张张泛黄的胶片吞入时,一个尘封三十年的世界,在电脑屏幕上缓缓展开。
李娟的呼吸凝滞了。
那不是冰冷的城市肖像,而是一座由无数血肉之躯构成的纪念碑。
每一张汗水浸透的面孔背后,老秦都用极小的字迹,工整地写下了一行字:姓名、籍贯、工种,以及一句仿佛遗言般的独白。
“张德海,河南周口,钢筋工,‘我没让娃读职高’。”
“刘桂芳,四川南充,缝纫女工,‘厂里说我情绪不稳定’。”
“孙建军,安徽阜阳,外卖骑手,‘就差五分钟,那个超时罚单’。”
李娟的手指在冰冷的鼠标上微微颤抖。
她将这些文字一条条录入数据库,然后把整理好的电子档案交给了坐在角落里的志愿者小何。
那个在洪水之夜用一个拥抱安抚了整个避难所的自闭症青年,此刻正专注地盯着屏幕。
他一言不发,接过任务,只是拿起一支红色的水彩笔,在每一份数字档案的右下角,极其认真地画上一个微小的符号。
那是一个简笔画的麦穗。
和他小时候在村小教室的墙上,偷偷画下的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王强正在和现实进行一场更粗暴的肉搏。
他变卖了自己那支“王强装修队”赖以为生的最后一批切割机和脚手架,甚至包括那辆陪他走南闯北的二手五菱宏光。
换回来的,是五吨厚实的防水喷绘布,和整整十万张空白的二维码不干胶打印纸。
废弃的村办罐头厂里,灯火通明。
王强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那道从少年时就跟着他的刀疤。
他和二柱子等几个兄弟,正通宵达旦地将李娟发来的数据库,变成一句句触目惊心的短语,印在巨大的展板上。
“我在富士康拧了八年螺丝,一共三十万颗。”
“我送外卖摔断过两根肋骨,换来一个五星好评。”
“我考了三次公务员,笔试第一,面试被刷。”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墨味。
角落里,阿木沉默地坐着,他没有帮忙,只是将那面牛皮鼓放在腿上,用手指规律地敲击着鼓面。
每当打印机吐出一千份二维码,他就用鼓槌在鼓心重重敲击一下。
咚——那沉闷的声响,不像计时,更像是在为每一个沉默的故事敲响丧钟。
凌晨三点,厂房外传来引擎熄火的声音。
一辆黑色的奥迪A6L在泥泞的路上停下,车灯刺眼。
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走下车,他是程立峰的助理。
他没有进厂房,只是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将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王强先生,”年轻人面无表情,“程先生让我转告您,陆家嘴中心绿地属于公共空间,任何未经许可的集会、展览行为均属违法。这是律师函,如果你们执意妄为,将面临的不仅是罚款,还有刑事责任。”
王强接过那份质感精良的律师函,看都没看,直接撕成碎片,随手扔进一旁的铁皮油桶里,划着一根火柴点燃。
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照亮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照亮了他眼中毫不畏惧的凶光。
“回去告诉你那姓程的,”王强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老子当年连派出所的桌子都敢掀,会怕你个穿西装的?滚!”
布展的地点,定在了陆家嘴中心绿地。陈景明坚持要亲自参与。
李娟知道拗不过他,连夜为他定制了一套触觉导航系统。
她用不同纹理的布料——麻布、丝绒、帆布——在巨大的喷绘布背面标记出展区的边界和动线。
每一块承载着一个故事的展板边缘,都用胶水嵌入了特制的盲文颗粒,简要说明着展板上的内容。
陈景明戴着一副墨镜,由李娟搀扶着,走在这片由无数人的命运铺成的“地图”上。
他伸出手,像三十年前在麦田里感知风的走向一样,亲手触摸每一寸冰冷的喷绘布。
当他的指尖掠过一块印着“我爸修了一辈子水管,没喝过一口干净水”的展板时,指尖下的盲文颗粒仿佛通了电。
那沉寂的标签系统,在他脑海中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蓝光。
一段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蹲在上海某个老旧小区的地下管道里,正值寒冬,刺骨的污水漫过他的胶鞋。
他的手套破了洞,手指被冻得青紫,嘴里却一遍遍地念叨着:“……钢琴,我儿子说想学钢琴……”
陈景明浑身剧烈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他扶着展板,低声呢喃,像在对自己,又像在对这满场的亡魂说话:“原来……原来我们早就在互相活着。”
展览前夜,午夜时分。
三人齐聚在中心绿地的一个僻静角落,背后是东方明珠沉默的剪影。
王强从怀里掏出一瓶廉价的二锅头,拧开盖子,递给陈景明:“兄弟,来一口,壮胆。”
李娟立刻伸手拦住:“他不能喝酒!”
王强咧嘴一笑,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凄凉:“我没让他喝。”
说完,他仰起头,将大半瓶辛辣的白酒直灌喉咙,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抹了把嘴,嘶哑着说:“我是……替那些一辈子都没资格站在这儿,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的人喝的!”
话音未落,远处,数道刺眼的红蓝色警灯骤然闪烁,伴随着急促的警笛声,正高速向绿地逼近。
三人对视一眼。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殊途同归的平静。
他们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一瞬间,藏在绿地四周角落里的上百台大功率风扇同时启动。
十万张印着二维码的纸片,被狂风卷起,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遮天蔽日般升入高空。
它们在夜风中盘旋、飞舞,在林立的摩天楼之间,竟诡异地组成了一面由无数个数据点构成的、流动的无字碑。
陈景明站在风暴的中央,任由无数纸片刮过他的脸颊。
他缓缓抬手,将那枚复刻的校徽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刹那间,那沉寂了三十年的麦浪翻滚声,在他耳边轰然炸响,浩瀚如海。
下一秒,他脚下坚实的水泥地面,连同着整座陆家嘴,乃至这座庞大的超级都市,开始发出低沉的、持续不断的震动,仿佛一头沉睡了太久的巨兽,正在从地心深处,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