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闷,让人喘不上气。
窗户封死了,光透不进来,只有几盏油灯在跳,墙上的人影晃来晃去。屋里有很冲的药味,有没散掉的血腥味,还有凌岳从漠北带回来的烟火味,几种味道混在一起,闻着让人想吐。
“都让开。”
凌岳接过了刘曦递来的黑玉盒子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屋里,还是把人吓了一跳。
石太医手一抖,金针差点扎偏了。他转过身,一双老花眼死死盯着桌上的盒子,鼻子用力闻了闻,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这味道……这股特别的香味……”
石太医顾不上规矩,跌跌撞撞的扑到桌前,手发着抖凑近了闻。那香味很冲,顺着鼻子钻进脑子里,让他头皮发麻。
“生生不息膏?!”
老头猛的抬头,看凌岳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声音都变了:“侯爷,您……您真把这东西弄回来了?这是匈奴王庭失传的禁药,传说能救活死人的猛药啊!”
“别说废话,能救吗?”凌岳没工夫听他解释,只问这一句。他靠着桌子,身体其实有点晃,全靠一口气撑着没倒。
“能……也不能。”
石太医的脸色变了好几下,额头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他看了一眼床上快没气的霍去病,又看了看那盒药,咬着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
“这药性太猛,是掏空人底子用的。冠军侯现在心脉断了,身体太虚。这时候用药,心脉是能强行接上,但人……恐怕会被药力活活烧死!”
屋里响起一片抽气声。
卫少儿刚停下的哭声又冒了出来,捂着嘴瘫坐在地上,整个人没了力气。
“那怎么办?”一直没说话的卫青终于开口了。大将军的声音很低沉,但他攥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还在微微发抖。
“得有个药引。”
刘曦从凌岳身后走出来,她刚才一直在检查药膏。她脸色发白,将霍去病的几滴血滴进药膏里,用银针试了试,银针先是变黑,又很快转红,看着很邪门。
“这药会吸走人的命,要用亲人的心头血做引子,中和它的烈性。”刘曦的声音很轻,但在场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而且……做药引的人,精气神会被药膏吸走,轻的就是一场大病,重的……会折寿。”
折寿。
这两个字一出来,屋里安静的只剩下灯芯炸开的噼啪声。
“用我的!”
卫少儿猛的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也没管。她冲到桌前,胡乱的撸起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腕,一双哭肿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劲。
“我是他娘!命是我给的,现在我还给他!大夫,割这里!快点!要多少血我都给!”
她把手腕往石太医面前凑,因为太急,指甲在石太医的药箱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夫人不行!”刘曦一把按住卫少儿的手,眼里有些不忍,“您身体不好,气血早就虚了。您的血压不住这药性,救不了将军,您自己会死的。”
“那怎么办?难道看着他死吗?!”卫少儿哭喊起来,抓着刘曦的衣服不放手,声音凄厉,“我就这一个儿子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我来!”
一个带着变声期沙哑的少年声音响起。
霍光从地上爬起来,这孩子平时不爱说话,像个小大人,此刻脸上全是泪,却倔强的伸出自己细弱的胳膊。
“我是他弟弟。我还年轻,我不怕折寿。我不怕死。”
霍光看着凌岳,眼神里全是请求。他想救大哥,那个把他从乡下接来,给他富贵,教他读书骑射,告诉他“霍家男儿当自强”的大哥。
凌岳看着这个未来的权臣,心里叹了口气。现在的霍光,还只是个想救哥哥的孩子。
“不行。”刘曦还是摇头,语气很硬,甚至有点残忍,“你年纪太小,元阳未固,血气不够旺。你的血,压不住这药里的邪气。”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
屋里所有人都没了指望,气氛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床上霍去病的呼吸越来越弱,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了,那张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死气。
“铮——”
一声清越的轻响,划破了屋里的死寂。
卫青拔出了腰间的匕首。那是一把跟他征战多年、饮过无数匈奴血的短刀,寒光闪闪,杀气很重。
大将军没说话,大步走到桌前。他身材高大,像座山一样挡住了光,给所有人都带来一股压力。他看了床上那个外甥一眼,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长辈的疼爱,和一个统帅的果断。
“我是他舅舅。”
卫青的声音很稳,稳的让人心疼。他把袖子挽上去,露出满是伤疤的小臂,那些伤疤是他的功劳,也是大汉的荣耀。
“也是我带他上的战场,教他杀的第一个匈奴人。这孩子的命,有一半是我带出来的。既然要旺盛的精血,我这身打老了仗、杀惯了人的血,够不够压住这邪药?”
石太医张了张嘴,没敢说话,冷汗流的更厉害了。
卫青是大司马大将军,是大汉的顶梁柱,是皇帝的依靠。要是大将军出了事,这天都要塌一半。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
“大将军……”石太医腿都软了,“这……这不行啊……”
卫青没理他,眼神一冷,举起匕首就要往心口划去。
“当!”
一只满是燎泡、血污和泥土的手横插进来,一把抓住了卫青的手腕。
是凌岳。他的手在抖,那是体力耗尽的反应,但指尖的力气大的惊人,像铁钳一样,硬是把那把匕首拦在半空,动弹不得。
“你干什么?”卫青转头,眉头拧成一团,眼神像刀子,“放手。去病等不了了。”
“大将军是大汉的顶梁柱。”凌岳盯着卫青的眼睛,声音嘶哑破碎,像嗓子里卡了沙子,“匈奴还没死绝,单于还没抓到,北边还要打仗。你要是倒了,谁来守这江山?陛下怎么办?百姓怎么办?卫家怎么办?”
“那去病怎么办?!”卫青吼了出来,一向稳重的大将军第一次失态,眼眶通红,“难道让我看着他死?!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凌岳没松手。他深吸一口气,肺里火辣辣的疼。
“我来。”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众人心上。
卫青愣住了。石太医愣住了。连哭着的卫少儿都愣住了。
“你?”石太医下意识的反驳,声音很尖,“定远侯,这不能开玩笑!药引必须是血亲!您和冠军侯感情再好,但这血脉的事,不是感情能替的。要是血不合,药性相冲,那是催命,会让他死的更快!”
凌岳没理他,趁卫青愣神的功夫,松开手腕,反手夺过了那把匕首。
“血亲?”
凌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笑容。他举起匕首,刀光映出他满是尘土和胡茬的脸。
“太医,你信命吗?”
屋里的人都没听懂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此刻边上传来了霍去病微弱的声音:“我信他!若死亦无憾。”
凌岳转头看向床上那个快不行的兄弟,眼神变得很柔和,也很坚定。
“我和他,早就把命绑在一块了。在河西,在漠北,我的后背交给他,他的命也交给我。如果这世上还有谁的血能救他,除了我,没别人。”
什么血型,什么基因,什么医学常理。
我是穿越来的。时空都拦不住我,漠北的毒雾都弄不死我,还怕这破药膏?老天爷想收霍去病,也得问我同不同意。
“胡闹!”卫青反应过来,伸手想抢回匕首,“这是治病,不是打仗讲义气的时候!”
“是不是胡闹,试试就知道了。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凌岳行事向来果决,这一次更是没给在场任何人反应的余地。
只见他眸底寒光一闪,手腕利落地翻转,锋利的匕首没有半分迟疑,径直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痛嘶,滚烫的血液瞬间顺着刃口涌了出来。
那血色并非寻常的鲜红,而是透着一股沉郁的暗红——那是昔日他在漠北身中奇毒,又经烈性解药冲刷后刻入骨血的痕迹。
剧痛袭来,凌岳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淌血的伤口悬置于那黑玉盒上方,随后猛地攥紧了拳头,借着肌肉紧绷之力逼出心血。
“滴答。”
第一滴暗红的血珠坠落,重重地砸在盒中漆黑的药膏之上,瞬间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这一刻,屋里安静的吓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刘曦死死盯着那盒药,手里捏着银针,指节都白了,随时准备动手救人。
按理说,外人的血滴进去,这药会排斥,甚至会冒烟。
一秒。两秒。三秒。
那滴血只是停在药膏表面,没有排斥,也没有融进去。
凌岳咬着牙,在心里大吼:给我融!霍去病,你他娘的给我争气点!
也许是这股意志太强了。
奇迹发生了。
那滴血抖了一下,接着就渗进了药膏里,不见了。
紧接着,原本漆黑的、散发着一股烂掉味道的药膏,竟然开始变色。从中心开始,一抹鲜红色迅速散开,那股刺鼻的焦糊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特的香味,闻着让人精神都好了些。
“融…融了?”
石太医眼睛瞪得滚圆,胡子都在抖,一脸的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这不合医理啊!难道定远侯也是卫家的血脉?不对,这怎么可能……”
凌岳没空解释。
他感觉掌心传来一股吸力,好像自己身体里的力气正被那药盒抽走。
一阵头晕袭来,眼前的东西开始出现重影,耳朵里嗡嗡响。凌岳身子晃了晃,但他死死咬着舌尖,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够了!够了!”刘曦激动的喊,声音都在抖,“颜色变了!药性中和了!全是红色了!”
凌岳收回手,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只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快…给他用药。”凌岳把盒子推给石太医,声音虚弱的几乎听不见。
石太医不敢耽搁,用银勺挖出那团已经变成鲜红色的药膏。
“按住他!”石太医神色凝重的喊,“药力入体会有剧痛,是断骨重续的痛!别让他咬了舌头!”
卫青和赵破奴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霍去病的手脚。霍光手忙脚乱的拿来一块软木,塞进霍去病嘴里。
红色的药膏被敷在霍去病胸口的伤处。
药膏一碰到皮肤,就发出“滋滋”的声音,变成一道红光钻进了霍去病的肉里,一点都没剩下。
“呃——!”
原本昏迷不醒的霍去病,突然猛的睁开眼,眼球向外突出,脖子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惨叫。
“啊——!”
他的身体猛的抽搐起来,后背高高弓起。力气大到卫青和赵破奴两个人都快按不住了。
“按住!别让他动!正在续脉!”石太医满头大汗,手里的金针飞快的刺入各大穴道,快得都出现了影子。
霍去病的胸口,那道伤疤下面,好像有红色的东西在游走,皮肤一鼓一鼓的。那是断裂的经脉在强行生长连接。
这种痛苦,不亚于把全身骨头打断了重接。
霍去病死死咬着软木,牙齿都快把木头咬碎了,汗水瞬间湿透了床单,整个人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凌岳站在旁边,死死盯着霍去病的脸,拳头捏得咯咯响,指甲嵌进肉里也没发觉。
挺住。
你可是霍去病啊!这点疼算什么?给老子挺住!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每一秒都特别漫长。
霍去病的挣扎越来越弱,惨叫也变成了低低的呻吟,但这不是要死了,而是力气用完后的平静。
就在大家以为要成功的时候,霍去病的脸色突然变得紫黑,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不好!淤血堵心!”石太医吓得手里的针都掉了,“这口淤血吐不出来,就要憋死!前面的功夫全白费了!”
凌岳眼神一凝,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一把推开石太医,把霍去病从床上拽起来,让他上半身悬空。
“给我吐出来!”
凌岳提起身体里剩下的一点内力,一掌拍在霍去病的后背上。
这一掌力道正好,既要震动他的内脏,又不能伤到刚接好的心脉。
“噗——!”
霍去病身子剧烈一震,张嘴喷出一大口黑血。
那血腥臭无比,掉在地上竟然结成了块状,里面还夹着一些碎肉,看着很吓人。
吐出这口血后,霍去病的身子软软的倒在了凌岳怀里。
屋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凌岳怀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一秒,两秒。
霍去病的胸口突然起伏了一下。
接着,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虽然声音还在发抖,但总算是顺畅了。
他原本灰败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褪去了死气,虽然还是跟纸一样白,但那种随时会断气的样子没了,有了微弱的生机。
石太医抖着手搭上霍去病的脉搏。
过了一会,老太医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抹了把汗,又哭又笑的喊:“续上了…真是神了!心脉续上了!命保住了!”
“活了?”卫少儿不敢相信的问,声音都在发抖。
“活了!”石太医肯定的点头,“只要好好调养,以后虽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拼命,但骑马射箭都没问题!这简直就是奇迹!”
屋里顿时哭成一片。卫少儿抱着霍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刘曦也悄悄的擦了擦眼睛。
卫青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一松,晃了一下才扶着桌子站稳。他看着凌岳,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神里有感激,也有说不清的震惊。
凌岳抱着霍去病,小心翼翼的把人放回枕头上,动作轻的好像怕把他碰碎了。
凌岳看着兄弟那张终于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心里那口气一松,再也撑不住了。
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涌上来,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凌岳眼前一黑,身体一软,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
“侯爷!”
“凌岳!”
众人乱糟糟的惊呼声,在他听来却越来越远。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凌岳嘴角却微微勾起。
赌赢了。
这买卖,值。
只是凌岳自己没看到,在他倒下的时候,霍光像是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眼睛猛的瞪大,指着凌岳的头,手指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见凌岳鬓角乌黑的头发,正在飞快的变白。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是两鬓斑白。
这就是生生不息膏的代价,是兄弟二人用命换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