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黑,是一种沉甸甸、能压碎骨头的黑。水声隔着石壁闷闷地传进来,像永不停歇的叹息。阿青蜷缩在角落,紧紧挨着老哑巴冰冷而坚硬的身体,不敢动弹,连吞咽口水都小心翼翼。耳朵竖着,捕捉着洞外每一丝异响,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受惊的兔子。
老哑巴靠坐在石壁上,一动不动,像是融进了黑暗里。只有偶尔,他握着断橹的手会极其轻微地调整一下角度,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证明他还醒着,还警惕着。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里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一炷香,也可能过了几个时辰。阿青又冷又饿,眼皮沉重得直往下耷拉,但恐惧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她,让她无法真正入睡。
就在这时,洞外那永恒的水声里,似乎掺进了一点别的东西。
极其细微,像是……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正极其小心地踩在洞外湿滑的石头上的声音。
阿青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了。
老哑巴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线。
那声音停了。洞外只有水声。
是错觉吗?还是……
突然!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进来时那个狭窄的洞口猛地窜了进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阿青吓得几乎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老哑巴的反应更快!在那黑影落地的瞬间,他手中的断橹带着一股恶风,朝着那黑影的方位猛地横扫过去!这一下若是扫实,足以砸碎骨头!
“锵!”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山洞里炸响!火星在绝对的黑暗中迸溅,短暂地照亮了来人的轮廓——个子不高,身形矫健,手里反握着一把短刃,精准地架住了老哑巴的断橹!
是个女人!
借着那瞬间的火星,阿青看到了一张冷峻的、带着一道新鲜血痕的脸,眼神锐利得像山里的鹰。
老哑巴一击不中,毫不停留,断橹借着反弹的力道往回一收,橹头如同毒蛇吐信,直戳对方小腹!动作狠辣,完全没有因为对方是女人而有丝毫留情。
那女人似乎也没料到这老头如此难缠,身形疾退,同时短刃下划,再次精准地格开断橹的戳刺。两人在黑暗中以快打快,兵刃碰撞声密集得如同爆豆,每一次交锋都凶险万分,火星不时溅起,照亮两张同样冰冷而专注的脸。
阿青缩在角落,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她认出来了,这个女人,就是刚才在洞外窥伺,然后消失的那个!
“住手!”那女人在又一次格挡后,猛地低喝一声,声音清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我不是‘灰影’的人!”
老哑巴的断橹停在了半空,距离那女人的咽喉只有寸许。他没有收回,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对方。
“你是谁?”他嘶哑地问,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
那女人缓缓收回短刃,表明自己没有敌意,但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反击的姿态。“我叫青娘。”她言简意赅,“老刀呢?”
她认识老刀!
老哑巴的断橹依旧没有放下:“死了。”
青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股瞬间弥漫开的、冰冷的悲伤和怒意,却清晰可感。她沉默了片刻,声音更冷了几分:“怎么死的?”
“被人追杀,为了让我们先走。”老哑巴回答得同样简洁。
青娘又沉默了。山洞里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水流的闷响。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情绪,目光转向老哑巴身后的阿青:“这孩子是谁?”
“路上捡的。”老哑巴说。
青娘没再追问,她的注意力回到了老哑巴身上,或者说,是他手里那半截断橹上。“你这橹,使得不错。不像普通船夫。”
老哑巴没接话。
青娘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老刀答应带你们去老鸹岭?”
“嗯。”
“他死了,路,我认得。”青娘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我可以带你们去。”
老哑巴依旧没有放下断橹:“条件。”
“聪明。”青娘似乎笑了笑,但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老刀是不是给了你们什么东西?或者,跟你们说了什么?”
老哑巴摇头:“没有。”
青娘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的真假。黑暗中,两人的目光无声交锋。
“他临死前,什么都没说?”青娘不甘心地追问,“关于‘货’,关于‘鬼见愁’,什么都没提?”
“没有。”老哑巴回答得斩钉截铁。
青娘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她叹了口气:“罢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收起短刃,彻底放松了姿态,走到山洞另一角坐下,与老哑巴和阿青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天亮再走。外面现在不太平,‘灰影’的人还在搜,可能还有‘鬼见愁’的其他手下。”
老哑巴这才缓缓放下了断橹,但依旧保持着警惕。
山洞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多了一个人,一个来历不明、身手不凡、与老刀关系匪浅的女人。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阿青偷偷打量着坐在角落里的青娘。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眉眼间带着风霜和一种不输男子的英气,那道新鲜的血痕从颧骨延伸到下颌,更添了几分悍厉。她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沾着泥点和已经干涸的血迹。
“你……你是老刀叔的什么人?”阿青鼓起勇气,小声问道。
青娘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不像之前那么锐利,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同伴。”她只回答了两个字,便不再多说,闭上眼睛,像是开始休息。
阿青不敢再问,也缩了回去。脑子里却乱糟糟的。老刀,青娘,“灰影”,“鬼见愁”,“货”……这些词像一团乱麻,让她理不清头绪。她只觉得,他们好像卷入了一个比逃难本身更危险、更复杂的漩涡。
后半夜,相安无事。
天快亮时,洞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青娘率先睁开眼,走到洞口,小心地观察了片刻,然后回头低声道:“可以走了。”
三人钻出山洞。晨光熹微,山林间弥漫着乳白色的薄雾,空气清冷潮湿。涧水依旧在脚下轰鸣奔腾。
青娘辨认了一下方向,指着下游:“往这边走,避开昨天遇到‘灰影’的那片林子。”
她在前面带路,步履轻盈而稳健,对地形的熟悉程度似乎还在老刀之上。老哑巴和阿青默默跟在后面。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太阳升高了些,驱散了部分雾气。青娘在一处能看到远处山脊的坡地上停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四周,尤其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暂时安全。”她放下望远镜,脸色却并不轻松,“但‘鬼见愁’的人既然盯上了老刀,就不会轻易罢休。我们得尽快离开这片区域。”
她拿出水壶喝水,目光扫过沉默的老哑巴和面带倦容的阿青,忽然问道:“你们去老鸹岭,做什么?”
老哑巴看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嘶哑地说:“找条活路。”
青娘挑了挑眉,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老鸹岭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山高皇帝远,几股势力盘踞,为了抢山头、抢水源,械斗是常事。”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老哑巴一眼,“不过,以你的身手,在哪里都能挣口饭吃。”
老哑巴没接话。
休息片刻,继续赶路。青娘带的路果然更加隐蔽难行,有时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岩壁,有时要穿过密不透风的荆棘丛。但她总能找到最省力、最安全的路径,而且警惕性极高,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示意隐蔽。
中午,他们在一个小溪边停下吃东西。青娘从包袱里拿出几张干硬的烙饼分给他们,还有一小块咸菜。
“吃点热的吧。”阿青看着冰冷的烙饼,小声提议。她记得桑娘教的,生火虽然危险,但偶尔一次,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能让人恢复不少力气。
青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疲惫的老哑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动作快点。”
阿青熟练地找来干柴,老哑巴用火折子生起一小堆火。她把烙饼放在火边烤热,又把水壶架在火上烧了点热水。
热食下肚,三人脸上都恢复了些血色。
青娘看着阿青麻利的动作,眼神柔和了些许:“你倒是机灵。”
阿青低下头,没说话。
“丫头,”青娘忽然问道,“这一路,就你们两个人?”
阿青看了看老哑巴,见他没什么表示,才轻轻“嗯”了一声。
“不容易。”青娘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这世道,能活下来,都不容易。”
她没再问下去,默默收拾好东西。“走吧,天黑前得赶到‘一线天’,那里有个地方能过夜。”
下午的路程依旧艰难。随着海拔升高,气温越来越低,风也更大。阿青累得几乎迈不动腿,全靠一股意志强撑着。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青娘所说的“一线天”。那是两座巨大山崖之间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幽暗深邃,风吹过时发出呜呜的怪响。
“就是这里。”青娘指着那道缝隙,“穿过去,另一边有个山洞,比昨天那个安全。”
她率先侧身钻了进去。老哑巴示意阿青跟上,自己断后。
缝隙里阴暗潮湿,脚下是溜滑的石头。阿青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心里有些发毛。这地方,看着就像一张巨兽的嘴。
就在她快要通过缝隙最窄处时,走在前面的青娘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警示!
“退!”
几乎同时,前方黑暗中,传来一声机括震动的脆响!
“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