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被带走的那一夜,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阿青十三岁的人生里,烫下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疤。
院门“哐当”关上的巨响,爹被团丁推搡着消失在黑暗巷口的背影,还有爹最后那声严厉到近乎狰狞的“回去!照顾好你娘!”,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声音,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
她瘫坐在冰冷的院子里,忘了哭,也忘了怕,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激得她打了个哆嗦,才猛地回过神来。
屋里,传来秀姑微弱而含糊的呻吟。
娘!
阿青连滚带爬地冲进里屋。油灯还亮着,秀姑躺在床上,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扰,眉头紧皱着,无意识地挥舞着枯瘦的手,嘴里发出“啊……啊……”的焦急声响。
“娘!娘!我在这儿!”阿青扑到床前,紧紧抓住秀姑挥舞的手,那手冰凉,硌得她生疼。
感受到女儿的触碰,秀姑稍微平静了一些,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着阿青,嘴唇嚅动着,却再也说不出清晰的字句,只有大颗的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洇湿了枕头。
阿青看着娘无声的眼泪,看着这个只剩下喘息和流泪的、曾经支撑着这个家的女人,再想到不知被带到何处、生死未卜的爹,一种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想像以前那样放声大哭,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不能倒下去。爹说了,要照顾好娘。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弱却坚韧的丝,吊住了她即将涣散的魂魄。她用力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刺骨的冰冷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她走回床边,替秀姑擦去眼泪,掖好被角,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娘,没事,爹……爹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你睡吧,我守着你。”
秀姑似乎听懂了,也可能是耗尽了力气,慢慢闭上眼睛,呼吸重新变得微弱而平稳。
阿青吹灭了油灯,只在灶膛里留了一点微弱的火星。她不敢让光亮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她搬来那个小凳子,坐在床边,在浓稠的黑暗里,紧紧握着秀姑的手,睁大眼睛,警惕地听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这一夜,格外漫长。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
天亮时分,阿青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沉过去。但没过多久,她又被秀姑细微的咳嗽声惊醒。天光透过窗纸,灰蒙蒙地照进屋里,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她起身,摸了摸秀姑的额头,有点低烧。她想起周大夫开的方子,还有爹藏在床脚砖石下的钱。爹不在了,娘吃药吃饭,都需要钱。
她走到堂屋,费力地挪开床脚那块松动的砖石,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白花花的银元冰冷坚硬,她数了数,还剩下十八块。这曾经是家里全部的指望,如今,像一座正在融化的雪山,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她拿出一块大洋,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她必须去抓药,还要买点米。
她走到院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敢拉开一条门缝。巷子里空无一人,但那种无形的、被窥视的感觉,比昨天更加清晰。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溜出家门,低着头,贴着墙根,朝着周大夫医馆的方向小跑。
医馆刚刚开门,阿贵正在打扫门口。看到阿青一个人跑来,脸色苍白,眼圈红肿,他愣了一下。
“阿青?你怎么……”
“阿贵哥,”阿青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我……我来给我娘抓药。”她把手里攥得温热的那块大洋递过去,“还是之前的方子。”
阿贵接过钱,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爹的事……我们听说了。周大夫也很担心。”
阿青的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我爹……他是冤枉的。”
阿贵没接这话,只是转身进去抓药。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包好的药出来,递给阿青,又额外包了一小包冰糖塞到她手里:“这个……给你娘含着,润润嗓子。”
“谢谢阿贵哥。”阿青接过药和冰糖,低声道谢。
“快回去吧,最近……少出门。”阿贵叮嘱了一句,眼神里带着同情。
阿青点了点头,抱着药,快步离开了医馆。她能感觉到,街上偶尔路过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异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把头埋得更低,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家。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她才敢大口喘气。短短一段路,却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接下来的几天,阿青强迫自己像爹在家时一样,熬药,喂饭,擦身,清理。她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爹在时更加细致。她不敢有丝毫差错,仿佛只要维持住这个家的运转,爹就总有一天会回来。
只是,当她端着药碗,看着娘茫然地吞咽;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饭桌前,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当她夜里被噩梦惊醒,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再也听不到爹那沉稳的鼾声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便会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开始学着爹的样子,在夜里检查院门是否闩好,倾听外面的动静。她甚至把爹之前磨亮的那几支箭簇找了出来,藏在枕头底下,虽然她根本不会用。
偶尔,赵婶会过来,送点自家种的青菜,或者帮忙抬抬水,说几句宽慰的话。但阿青能看出她眼神里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街坊邻居,都在自觉地与这个“惹上官非”的家保持距离。
这天傍晚,阿青正在灶前烧火,院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阿青……阿青姐……”
是福崽。
阿青犹豫了一下,走到院门口,拉开一条缝。福崽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两个还带着泥土的红薯,小脸上满是紧张和害怕。
“阿青姐……这个……给你和婶子吃。”福崽把红薯塞到阿青手里,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我娘说……让你……让你好好的。”
他说完,不等阿青回应,扭头就跑掉了,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阿青拿着那两个还带着福崽手心温度的红薯,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再次落了下来。在这人人自保的世道里,这一点点来自孩童的、不掺杂质的善意,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让她心酸。
她关上门,擦干眼泪,把红薯小心地放好。她知道,往后的路,只能靠她自己走了。她要守着这个家,守着娘,等爹回来。
无论多久,她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