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窗纸,吝啬地洒进屋里,驱不散那股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秀姑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总算不再是那吓人的拉风箱声。她沉沉地睡着,眉头却还微微蹙着,仿佛连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阿青趴在床边,也熬不住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陈渡轻轻给她披上件衣服,自己却毫无睡意。他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堆拆散的床板,目光空洞。周大夫的恩情像一座山压着他,秀姑后续的汤药钱,家里快要见底的米缸……每一件都逼得他喘不过气。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布包。秀姑的银耳环,玉簪头。这是她最后一点念想,是从娘家带过来的,这么多年,再难也没动过。他仿佛能看见秀姑年轻时,戴着这对耳环,簪着这玉簪,对着模糊的铜镜羞涩微笑的样子。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站起身,将布包死死攥在手心,像是要把它捏碎,又像是要从中汲取最后一点力量。
他必须去一趟当铺。
镇上的“恒通典当”开在还算热闹的南街,黑漆金字招牌,门脸不大,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冷硬。陈渡在门口站了许久,看着衣着光鲜或愁眉苦脸的人进进出出,最终还是一低头,掀开厚重的蓝布棉帘,走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更阴冷,一股陈年灰尘和霉变物件混合的怪味。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瓜皮帽、套着棉袖套的老朝奉,正就着窗口的光线,用放大镜仔细看着一件玉器,眼皮都没抬一下。
柜台很高,陈渡需要微微踮脚才能看到后面。
他等了一会儿,见老朝奉没反应,才干咳一声,低声道:“掌柜的,当东西。”
老朝奉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放大镜,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陈渡一眼,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和沾着泥点的裤脚上扫过,带着一种惯有的、毫不掩饰的审视。
“什么物件儿啊?”声音懒洋洋的,带着鼻音。
陈渡将那个小布包从柜台下面递了上去。
老朝奉用两根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拈起布包,解开,露出里面的银耳环和玉簪头。他拿起那对银耳环,掂了掂分量,又对着光看了看成色,嘴角撇了一下。
“雪花银,成色一般,做工也糙。”他随手将耳环丢回布包,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死当活当?”
“……活当。”陈渡喉咙发紧。他想着,等以后有了钱,还能赎回来。
“活当,三钱银子。”老朝奉报了个价,像在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
陈渡的心凉了半截。三钱银子,连一副好点的汤药都抓不全。
“掌柜的,这……这对耳环分量不轻,而且……是实心的……”他试图争辩一句,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老朝奉嗤笑一声,拿起那枚玉簪头,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玉?就这?石性重,水头差,还有点绺裂。边角料做的玩意儿,也就是个样子货。”他把玉簪头也丢回布包,“这个,顶多给你算五分银。”
三钱五分。离周大夫那副救急的安宫牛黄散的价值,差得太远太远。连秀姑后续几副调理的汤药钱都不够。
陈渡的脸色灰败下去,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当铺压价狠,却没想到这么狠。
“当不当?不当拿回去,别耽误工夫。”老朝奉开始不耐烦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陈渡看着那被随意丢在柜台上的、秀姑珍藏了半辈子的物件,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他想起秀姑昏迷前,还偶尔会摸索着枕头底下,确认它们还在。
“掌柜的……能不能……再多点?”他几乎是哀求了,“我婆娘病得重,等着钱救命……”
老朝奉抬起眼皮,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同情,只有生意人的算计:“救命?来我这儿的,十个有九个都这么说。”他敲了敲柜台,“就这个价,不当请便。”
陈渡僵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三钱五分银子,像是一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他和秀姑的生路之间。
就在这时,典当行里间的门帘一挑,走出一个穿着藏青色绸面棉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他手里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面色红润,与这当铺的阴冷格格不入。他是这恒通典当的东家,姓钱,镇上人都叫他钱掌柜。
“老周,吵吵什么呢?”钱掌柜声音洪亮,带着点笑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柜台前的陈渡和他面前那个寒酸的小布包。
老朝奉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态,站起身:“东家,没什么,这位客人当点小玩意儿,嫌价钱低。”
钱掌柜踱步过来,也没看那布包里的东西,而是上下打量着陈渡,目光在他粗糙的手和紧抿的嘴唇上停留片刻,忽然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河边的陈师傅吗?怎么,家里遇到难处了?”
陈渡没想到这钱掌柜竟然认得自己,愣了一下,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钱掌柜拿起柜台上的玉簪头,在手里随意把玩着,像是随口问道:“陈师傅,我听说……你前几天,帮赵裁缝他们钉了口薄皮匣子,埋了个外乡人?”
陈渡心里咯噔一下,警惕起来,面上却不露声色:“混口饭吃,主家让埋,就埋了。”
“呵呵,是嘛。”钱掌柜笑了笑,将玉簪头放回布包,话锋却是一转,“陈师傅,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这样吧,你这点东西,确实不值什么钱。不过呢,我最近倒是有点别的事情,或许你能帮上忙。”
陈渡抬起头,看着钱掌柜那张堆着笑、却让人看不透的脸,没有接话。
钱掌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我有个朋友,家里老爷子年前走了,想找口好点的寿材,木料要扎实,做工要细致。寻常的杉木柏木看不上,点名要阴沉木或者香樟的。这玩意儿,如今可不好找啊。”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渡:“我听说,陈师傅家里……好像还留着点老料?早年间存货?”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钱掌柜说的,是那口他和秀姑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那是他用早年攒下的、好不容易淘换来的几块香樟木板打的,木质厚重,漆水都上了好几遍,是本打算留着他们夫妻俩最后用的。钱掌柜怎么会知道?
他的沉默似乎印证了钱掌柜的猜测。钱掌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诱惑:“陈师傅,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那口寿材,留着也是占地方。只要你点头,价钱好商量。足够你婆娘看病抓药,还能让你们一家子宽宽松松过上一阵子。怎么样?”
陈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卖棺材?卖自己和秀姑最后的归宿?这比当掉秀姑的银饰,更让他难以接受。那口棺材,不仅仅是一件物品,更是他们对这个混乱人世最后一点微弱的、关于体面和安宁的念想。
他仿佛能看到那口沉沉的、带着香樟木特有气息的棺材,静静地立在墙角,那是他们风雨飘摇的一生,唯一确定能拥有的方寸之地。
“不……”他几乎是本能地吐出这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盘核桃的手也停了下来:“陈师傅,可想清楚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婆娘的命要紧,还是那几块木头要紧?”
陈渡低着头,看着自己裂开无数口子、沾着泥污的鞋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边是秀姑奄奄一息的性命和嗷嗷待哺的阿青,一边是自己和妻子最后的尊严与安宁。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老朝奉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当铺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钱掌柜手中核桃相互摩擦发出的、单调而压抑的“咯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