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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河葬 > 第287章 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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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桩的声响,在清江浦响了三天。

第一天,只是沉闷。第二天,镇上的老人们开始说,井水有点发浑。到了第三天,连运河的水色,都似乎比往常更黄了些,水面上漂着的沫子也多了。

老鱼头彻底起不来床了,整日昏睡,偶尔惊醒,便瞪着眼睛,死死抓住儿子铁桩的胳膊,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反复念叨:“……响了……醒了……要来了……”铁桩的脸色黑得像锅底,守在船里,寸步不离。

第四天早上,出事的是刘三。

他到底没能守住他那破屋。施工队要拓宽通往河湾的路,他那屋子正好在规划线上。张头带着人,连劝带拉,总算把他弄出了屋子。补偿款塞在他手里,他看也没看,就那么攥着,痴痴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那些工人用镐头和铁锹,拆掉他住了半辈子的家。

石头被青娥拉到了济世堂,孩子眼睛通红,死死咬着嘴唇,不哭,也不说话。

屋墙倒塌,扬起漫天尘土。刘三就那么站着,直到他那间破屋变成一地碎砖烂瓦。他忽然怪叫一声,像头发疯的牛犊,猛地冲向那片废墟,在砖石堆里拼命扒拉,指甲翻裂了,渗出血来,嘴里喊着:“小草的拨浪鼓!她最喜欢的拨浪鼓!还在里头!”

人们赶紧上前拉住他。刘三力大无穷,几个人都按不住,他眼睛赤红,涕泪横流,状若癫狂。最后是铁桩闻讯赶来,这个沉默的汉子二话不说,上前一个手刀,砍在刘三后颈上。刘三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铁桩弯腰,将昏过去的刘三扛在肩上,对张头说了句:“人我带走了。”便大步流星地朝着他泊船的那片芦苇荡走去。

张头张了张嘴,终究没阻拦,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阿青站在济世堂门口,看着铁桩扛着刘三远去的背影,看着那片化为废墟的宅基地。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碎纸。她记得,刘三家墙上,以前贴着一张褪色的年画,画着个大胖小子抱着鲤鱼。

石头挣脱青娥的手,跑到那堆废墟前,蹲下身,从砖石里扒拉出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拨浪鼓,鼓面破了,沾满了灰。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拨浪鼓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就在这时,下游荒河湾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和人的惊呼!

“不好了!河堤塌了!”

“快跑啊!”

人群顿时炸了锅,也顾不上刘三家的事了,纷纷朝着河湾方向涌去。张头脸色大变,招呼着几个差役就往那边跑。

阿青也跟着人群跑过去。

只见原本正在打桩的那段河岸,塌下去一大块,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土和芦苇根,正汹涌地倒灌进刚刚平整出来的施工场地。几个帐篷歪倒在泥水里,锅灶、木箱都被冲得七零八落。工人们惊慌失措地从泥水里往外爬,模样狼狈。

孙工站在稍远的高处,眼镜片上溅了泥点,脸色铁青,正对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工头大声质问:“怎么回事?!这段河岸不是勘测过很稳固吗?!”

那工头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惊魂未定:“孙工,邪门啊!桩子打下去还好好的,刚才不知怎么,底下好像突然空了,哗啦一下就……”

“空了?”孙工眉头紧锁,“难道是流沙层?”

“不像……”工头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塌陷的河岸和浑浊的河水,压低声音,“孙工,这地方……有点邪性。工人们都说,打桩的时候,总觉得水里……有东西在撞桩子。”

“胡说八道!”孙工厉声打断他,“那是水流冲击!别自己吓自己!赶紧清点人数,抢救物资!”

他嘴上虽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截依旧歪在附近滩涂上的黑木头。阳光照在那焦黑的木头上,反射出幽冷的光。

阿青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片狼藉的塌陷处,看着翻滚的浊浪。她注意到,塌陷的河岸断面,泥土的颜色很深,几乎是墨黑色,与旁边正常的黄土截然不同。而且,在那塌陷的边缘,浑浊的水流中,似乎夹杂着一些不同于河泥的、细碎的黑色块状物,随着水流起伏,很快又被更多的泥沙掩盖。

空气中,除了泥腥味,似乎又隐隐约约地,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焦糊气。

老鱼头躺在芦苇深处的船上,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笑声又像是哭声的怪异声响,枯瘦的手指向船板,断断续续地嘶喊:“……看吧……我说了……不能动……船魂……发怒了……”

铁桩按住激动挣扎的父亲,脸色凝重地望向河湾方向。刘三昏睡在船舱角落,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张头指挥着人帮忙抢救,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走到孙工身边,低声道:“孙工,你看这……是不是先停一停?找个明白人看看……”

孙工扶了扶歪斜的眼镜,看着混乱的现场,咬了咬牙:“停?工期不等人!这点小意外,克服一下!加强支护,换个位置继续打!”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要说服别人,也像是要说服自己。

但阿青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有些发白。

风从河上吹来,带着水汽和那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吹动了阿青额前的碎发。她低下头,翻开册子,在画着铁路线和“来了”的那一页,用炭笔,在“来了”两个字上,慢慢地、重重地,打了一个叉。

然后,在旁边,她画了几道翻滚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