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家的米缸见了底。
陈渡把缸沿最后几粒米扫进掌心,不够煮一碗粥。小栓的肚子咕咕叫,孩子懂事,咬着嘴唇没喊饿。
阿青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条鲫鱼,鳞片上还带着水光。“隔壁大娘给的。”她说,把鱼扔进木盆。
陈渡蹲在灶前生火。潮湿的柴禾冒着青烟,呛得他直咳嗽。阿青挽起袖子刮鱼鳞,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陈渡看见她小臂上那道伤口结了深紫色的痂,像条蜈蚣趴在那里。
“明天我去找活干。”陈渡往灶里添了把干草,“不能总靠人接济。”
阿青没抬头:“你会什么?”
“修船。老周头教我的。”
鱼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响,奶白色的汤翻滚着。小栓趴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
“修船换不来米。”阿青盛了碗汤递给小栓,“这地方只认鱼和盐。”
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屋顶的茅草上,噼里啪啦响。小栓在梦里抽泣,喊着爹。陈渡把他搂在怀里,孩子的额头有点烫。
后半夜,雨停了。月光从木板缝隙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线。阿青突然坐起身,耳朵贴在墙上。
“有人。”她声音压得极低。
陈渡屏住呼吸。果然听见竹桥咯吱作响,是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
阿青摸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月光下,几个黑影正悄悄靠近,手里提着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从后窗走。”阿青拉开后窗。窗外是齐腰深的水,黑漆漆的看不见底。
小栓吓醒了,刚要哭,被陈渡捂住嘴。阿青先跳进水里,伸手来接小栓。陈渡把孩子递过去,自己跟着跳下。
水很冷,带着河底淤泥的腥味。他们贴着木屋的阴影往前游,听见前面屋里传来门被撞开的声音。
“妈的,跑了!”
火把亮起来,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人影。陈渡认出那个声音,是赵千总。
“搜!肯定没跑远!”
阿青拉着他们潜入水中,往芦苇荡游去。小栓不会水,拼命挣扎,陈渡死死抱着他。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时,他们终于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芦苇丛。
趴在泥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火把的光在远处移动,赵千总的骂声隐隐传来。
“把村子围起来!我就不信他们能飞出去!”
小栓开始发抖,嘴唇冻得发紫。阿青撕下衣摆,蘸水给他擦身。“不能停在这里。”她看着芦苇深处,“往东走,听说那边有出路。”
他们在芦苇荡里摸索前行。淤泥吸着腿,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陈渡背着小栓,孩子轻飘飘的,像片羽毛。
天快亮时,找到个稍微干燥的土丘。三人瘫坐在上面,浑身都是泥水。小栓发起高烧,说明话,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
“得找药。”陈渡看着弟弟通红的小脸,心急如焚。
阿青站起身:“你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她钻进芦苇丛,很快不见了踪影。陈渡搂着小栓,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搜捕声,心揪成一团。
太阳升高了,芦苇荡里蒸腾着湿热的水汽。小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就在陈渡快要绝望时,阿青回来了。她带回几株草药,还有一小袋米。
“遇上个采药人。”她简单解释,把草药嚼碎了敷在小栓额头,“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造化。”
她用随身带的瓦罐煮了粥。米香飘出来,小栓无意识地吞咽着。
喂完粥,阿青才说:“赵千总的人把出村的水路都封了。”
“那怎么办?”
“等。”阿青望着芦苇深处,“等一个机会。”
他们在土丘上躲了一整天。傍晚时分,小栓的烧退了,能坐起来了。
“哥,俺梦见爹了。”小栓虚弱地说,“爹说,一直看着俺们呢。”
陈渡心里一酸,摸摸他的头:“爹会保佑我们的。”
夜幕降临时,芦苇荡里亮起点点渔火。阿青仔细观察着那些光点的移动规律。
“子时。”她突然说,“子时换岗,有一刻钟的空当。”
月亮升到中天时,他们悄悄下水,向着东边游去。小栓趴在陈渡背上,阿青在前面带路。
水很凉,陈渡的牙齿直打颤。他能感觉到背上的小栓也在发抖。
快到出村的水道时,看见岸边停着两条官船,船上挂着灯笼,隐约能看见守夜的官兵在打盹。
阿青打了个手势,三人潜入水中,从船底游过。陈渡憋着气,感觉肺快要炸开。
终于游过封锁线,他们浮出水面,大口喘气。前方水道开阔,通往未知的远方。
“接下来去哪?”陈渡问。
阿青抹了把脸上的水:“往南,去找沈墨言。”
月光洒在水面上,银波荡漾。陈渡回头看了眼七里铺的方向,渔火点点,像散落的星星。
这一夜,他们游出去十里。天亮时,找到个荒岛歇脚。小栓又烧起来了,浑身滚烫。
阿青去岛上找草药,陈渡守着小栓。太阳越升越高,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弱。
“撑住,小栓。”陈渡握着他的手,“哥答应过爹,要照顾好你。”
正午时分,阿青还没回来。陈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摇橹声。一条小船正向荒岛驶来,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老者。
陈渡警惕地握紧铁尺。小船靠岸,老者下船,径直走向他们。
“孩子病得不轻啊。”老者说着,蹲下身查看小栓的情况。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粒药丸塞进小栓嘴里。
“你是……”陈渡紧张地问。
老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李慕白让我来的。”
陈渡一愣:“李先生?”
老者点头:“听说你们在七里铺遇险,我连夜赶来的。”他看看四周,“那位姑娘呢?”
话音未落,阿青从树后闪出,短刀抵在老者后背:“证明你的身份。”
老者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李慕白的亲笔信。”
阿青接过信,就着日光仔细看了,这才收刀:“抱歉。”
老者不以为意,指了指小船:“走吧,送你们一程。”
船上,老者自称姓韩,是漕帮的老人,与李慕白有旧。他熟练地摇着橹,小船在河道中平稳前行。
“四海的人盯上你们了。”韩老说,“这一路都不会太平。”
小栓吃了药,睡得很安稳。陈渡看着弟弟的睡颜,轻声问:“韩老,我们真的能到扬州吗?”
韩老望着前方水天一色的远方,沉默良久。
“这运河上千年来,送过无数人。”他终于开口,“有的人到了,有的人没到。但只要还在水上,就还有希望。”
小船破浪前行,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陈渡摸摸怀里的木匣,感受着它的轮廓。这东西像块烙铁,烫着他的胸口,也烫着他的心。
阿青坐在船头,背影挺直。风掀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