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口渗下的微弱天光,很快被煤油灯跳动的黄晕和手电筒笔直的光柱取代。
塞缪尔接过塞巴斯管家递来的煤油灯,另一只手紧握着手电,率先踩着粗糙潮湿的石阶向下走去。塞巴斯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大半洞口的光线。
石阶只有短短七八级,几步便踏到了底。
煤油灯的光晕在黑暗中荡开,照亮了一个逼仄的空间。
约莫一个普通房间大小,四面是粗糙夯实的土墙,墙角挂着潮湿的霉斑。
几根粗陋的原木柱子支撑着低矮的顶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混合着陈年土腥、某种动物巢穴的臊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金属锈蚀的甜腥。
手电光柱扫过,地面是夯实的泥土,除了几处不起眼的杂物碎屑,空无一物。这里不像储藏室,更不像居所,倒像是个匆忙挖掘后又被遗弃的避难所,或者……囚笼。
“下面怎么样?” 布伦纳夫人带着好奇的声音从洞口传来,有些模糊。
塞巴斯管家仰头,用平稳的声音回道:“安全,夫人。地方不大,是空的。”
片刻后,布伦纳夫人小心地提着裙摆,在讣告人的陪同下也走了下来。讣告人捧着玻璃罩,沉默地跟在最后,她的黑色衣裙在昏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这……是什么地方?”布伦纳夫人站定,煤油灯的光映在她略显白皙的脸上。
她环顾四周,纤细的眉毛蹙紧,用手帕轻轻掩住口鼻:“看起来不像酒窖,更不像储藏室。难道……是战争时期挖的防空洞?”
塞缪尔举着手电,光柱仔细地掠过每一寸墙壁、地面和顶棚。
“防空洞不会这么浅,结构也不会这么……简陋”他随口回应,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沉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而且,一般不会有这种味道。”
他的光束停留在其中一根支撑柱的底部附近,那里地面的颜色似乎与周围有些微不同。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点泥土,在灯下仔细看了看。
指尖传来一种诡异的、略带粘稠的质感。
他将指尖凑到鼻尖,短暂地嗅了一下。
一股更加复杂、更加浓烈的气味冲入鼻腔——不仅仅是泥土和霉味,还有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融合了铁锈、腐败有机物的怪异甜腥味。
尽管这古怪的味道无法让他立刻联想到任何具体的东西,但一种源自本能的警觉瞬间攫住了他。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最坏的猜想。
——血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在裤腿上擦净。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直安静站在台阶下方的讣告人,她双手捧着的那个玻璃罩内的骨灰盒,正在清晰地、高频率地震颤!玻璃罩壁甚至与木盒边缘碰撞,发出了细不可闻的“哒哒”声。
塞缪尔立刻抬眼看向讣告人。
讣告人也正看向他,帽檐下的黄色眼眸在煤油灯的光晕中显得异常明亮。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塞缪尔读懂了那眼神里的警示——这里有东西,让她或者让埃利亚斯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紧接着,讣告人没有任何犹豫,抱着骨灰盒,转身便沿着石阶向上走去。
“哎?那位小姐怎么了?”布伦纳夫人注意到了她的离开,疑惑地问道。
塞缪尔收回目光,看向布伦纳夫人,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她不太习惯这种封闭空间和……特殊的气味。上去透透气。”
布伦纳夫人闻言,深有同感地用力点了点头,又用披肩角掩了掩鼻:“哦,是的,这味道实在让人头晕。塞巴斯,我们上去吧,这里看来没什么值得探究的了。”
塞缪尔不再多言,示意布伦纳夫人先上,随后也迈步踏上石阶。塞巴斯管家提着灯,谨慎地断后。
三人重新回到后院的天光下,尽管夕阳已带凉意,但呼吸到清冽的空气,布伦纳夫人还是长长舒了口气。
讣告人正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他们,面朝远处的山峦,帽檐低垂。她手中的玻璃罩已然恢复平静,仿佛之前的震颤只是错觉。
塞巴斯管家回身,用力将那道沉重的铁盖轰然合上,锈蚀的铁环再次没入枯草与泥土之中。
布伦纳夫人抚着胸口,脸上带着一丝探险结束后的余悸:
“看来只是一处废弃多年的旧地窖,或许以前是用来临时存放根茎作物或工具的,年深日久,气味才变得这么奇怪。真是让两位见笑了,白好奇了一场。”
她望向逐渐被暮色浸染的后院,脸上又一种作为女主人的热情,转向塞缪尔和稍远处静立的讣告人:
“瞧我,光顾着好奇,都这个时辰了。”她轻轻拍了拍手,“山谷里晚上行车很不方便。两位不如留下来用个便饭?也让这位……一直捧着盒子的女士能休息一下。”
她的话语听起来充满善意,目光扫过讣告人怀中的玻璃罩,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不急着赶路,在这里小住几日也是欢迎的。这宅子别的不说,安静是足够的,或许……也能让盒中的朋友更安宁些。”
塞缪尔迎上布伦纳夫人看似诚挚的目光,脸上浮现出自然的感激之色,微微颔首:“夫人盛情,却之不恭。我们叨扰了。”
他的应答流畅,看不出丝毫勉强。
布伦纳夫人了然地笑了笑,不再强求,优雅地转身,在塞巴斯管家无声的护卫下,率先朝着主楼灯火初现的方向走去。
塞缪尔刻意放慢脚步,与前面的主仆二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讣告人默契地抱着骨灰盒,与他并肩而行,沉默地走在渐浓的暮色里。
直到确定前面的谈话声不会被听见,塞缪尔才压低声音,开口问道:
“下面怎么回事?他反应那么大?”
讣告人帽檐下的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声音如同耳语:
“痛苦。”她吐出一个词,顿了顿,仿佛在回味那种感觉,“非常强烈的……痛苦。”
塞缪尔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没有打断她。
讣告人继续用她那没有起伏的语调陈述:“他还是记不起具体的事。但在地洞里,那气味……也让他只多记起了两个词。”
她微微侧头,黄色的眼眸在阴影中掠过一丝微光:
“父亲。母亲。”
塞缪尔沉默了。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评论,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主楼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的灯火,那灯火在渐深的蓝黑色天幕下,显得虚假而遥远。
他极轻吁出了一口气,白色的哈气瞬间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一切已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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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设在主楼一层的小餐厅里,与庄园整体的简朴风格一致。长桌铺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在跳动的烛光下闪着微光,几样精致的本地菜肴散发着热气。
布伦纳夫人坐在主位,塞巴斯管家如沉默的哨兵般侍立在她身后阴影里。塞缪尔和讣告人分坐两侧。
讣告人膝上的骨灰盒已被暂时安置在她脚边一个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像一位沉默的、未被邀请的宾客。
用餐前半段,只有刀叉轻碰瓷盘的细微声响和布伦纳夫人几句关于天气和菜肴的、礼貌而疏离的寒暄。
塞缪尔吃得不多,当他右手握紧餐刀,正要发力切割一块略显坚韧的野味肉排时,那不受控制的、细微却持续的颤抖再次袭来。
刀尖在光滑的瓷盘上打滑,发出了一声轻微却刺耳的“吱嘎”声。
布伦纳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不协调的细节。她停下切割食物的动作,带着一丝好奇轻声问道:“莱恩先生,您的手……?是山谷的夜晚太冷了吗?还是旅途过于劳顿了?”
塞缪尔动作一顿,随即近乎粗鲁地将餐刀放下,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又无奈的苦笑:“一点旧伤的后遗症,夫人。天气冷的时候,就容易这样,不碍事。”
他轻描淡写地将原因归咎于天气与伤痛,目光扫过面前完整的餐盘,自嘲道:“看来今晚的美食,需要我多用些耐心来对付了。”
布伦纳夫人了然地微微颔首,眼神中的关切未减,但体贴地不再追问,只是温和地建议:“若是需要,可以让厨房准备些更易食用的餐点。”
“不必麻烦,这样很好。”塞缪尔拿起酒杯,啜饮了一口当地醇厚的红葡萄酒。顺势将话题引开,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的闲聊:
“我此行,是希望埃利亚斯能落叶归根。除了安葬他,我也想代他祭拜一下他的父母,完成人子的心愿。”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适当的无奈,“但关于老哈特曼伯爵和夫人的安葬之处,我们毫无头绪。您接手庄园时,是否听说过什么?哪怕一点线索也好。”
布伦纳夫人切割肉排的银叉在空中极短暂地停滞了一瞬,随即优雅地放下。她拿起酒杯,浅啜一口,烛光在她眼眸中闪烁。
“莱恩先生,您对朋友的这份情谊,令人动容。”她轻轻放下酒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但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哈特曼家的事,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我还远在苏黎世。关于那场……变故后的具体安排,属于被严格封存的往事,外人无从知晓,也最好不去触碰。”
她的目光掠过塞缪尔,似乎带着一丝真实的同情,但语气却将所有的可能性彻底封死:“我购买这处产业时,相关的档案记录早已清理一空。关于旧主的葬身之地,我这里没有任何信息。”
餐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片刻后,布伦纳夫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指尖轻点桌面,语气变得略微轻快了些:
“不过,或许您可以换个思路。这类安葬记录,尤其是涉及贵族家庭的,教会方面通常会有最详细的备案。”
“瓦杜兹的教堂,或者列支敦士登的教区档案馆,或许会保留着当年的记录。毕竟,无论生前如何,灵魂最终总是归上帝管束的,不是吗?”
她微微侧头,看向塞缪尔,眼神坦荡。
塞巴斯管家在她身后,如同石雕,面无表情。
塞缪尔迎着她的目光,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恍然和感激,微微颔首:“您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看来明天需要又去教堂一趟碰碰运气了。谢谢您的指点。”
“举手之劳。”布伦纳夫人重新拿起刀叉,优雅地微笑道,“希望能帮到您和您那位朋友。”
对话就此结束,塞缪尔垂下眼睑,专注于盘中的食物,心中了然——教堂。
又是教堂。
从指路的神父,到可能存放记录的司祭……这个地方,似乎总与哈特曼家族的痕迹缠绕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