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下达的当天下午,石宽便带着得力下属裴松,来到了太医院。
太医院的院判,张道全,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他头发花白,精神却很矍铄,是宫里的三朝元老,医术高明,为人更是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
见到石宽,张院判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呀,石大人,稀客,真是稀客啊!”他热情地招呼着,“盘库之事,老夫已经听说了,这是好事啊,宫里的这些东西,是该好好整理整理了,大人放心,我们太医院,一定全力配合!”
他嘴上说得漂亮,但眼神里,却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老狐狸。”魏明月在沈青萝的脑中,给出了评价。
她此刻,正扮作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童,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低着头,跟在裴松身后。
石宽与张院判寒暄了几句,便直入主题:“张院判,陛下的旨意,想必您已经清楚,今日,本官要清点的是太医院的药材库,以及历年的医案、药方存档。”
听到“药方存档”四个字,张院判的眼皮,微微地跳了一下。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他依旧笑着,“只是大人有所不知,这药方存档,事关宫中贵人的安康,乃是最高机密,其中,还有一个‘禁方库’,存放的,都是些虎狼之药,甚至是剧毒之方,按照祖制,非有陛下或太后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啊。”
他巧妙地,把皮球踢了回来。
石宽面无表情,只是将他请到了一旁的偏厅,屏退左右。
“张院判,”他看着张院判,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紫色的玉佩,“这个,您可认得?”
当张院判看到那块刻着“如朕亲临”的玉佩时,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震惊,最终,化为一片肃穆。
他对着那块玉佩,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臣接旨。”他的声音,再没有了刚才的圆滑,而是充满了凝重。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盘库。
这是天子,交给他和石宽的,一桩绝密的任务。
“石大人,请随老夫来。”张院判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亲自带着石宽和裴松,穿过几道戒备森严的门廊,来到了太医院最深处,一间不起眼的耳房前。
耳房的门,是一扇厚重的铁门,上面挂着三把不同的铜锁。
“这里,便是‘禁方库’。”张院判介绍道,“三把钥匙,分别由老夫、院使、以及宫中尚药局总管三人分别保管,平日里,若无圣命,绝无可能同时打开。”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又让人去请了另外两人,很快,三把钥匙齐备,厚重的铁门,在“嘎吱”的声响中,缓缓打开。
一股混合着陈年药草和古旧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只有几排顶天立地的大木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贴着黄纸封条的卷宗和木盒。
这里,就是整个大乾王朝,关于“毒”的最高机密所在。
石宽和裴松,都感到了气氛的压抑。
“大人,卷宗数以千计,不知从何查起?”裴松小声问道。
石宽也皱起了眉,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后面,像个小透明一样的沈青萝,忽然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大人,”沈青萝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可否让民女一试?”
石宽看着她,眼中带着询问。
沈青萝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轻轻地说道:“这里的‘味道’,很复杂,但每一种味道,都有它的源头,或许民女能从中,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
石宽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对一旁的张院判道:“张院判,这位是本官的随行书吏,让她在此整理卷宗,应该不违规矩吧?”
张院判看了一眼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书吏”,又看了看石宽那坚定的眼神,立刻会意:“自然不违规矩,盘库嘛,人多才好办事。”
他很识趣地带其他人,退到了门外守着,将这间充满秘密的禁方库,留给了石宽和沈青萝。
“开始吧。”石宽道。
沈青萝点了点头,她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清秀的脸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里的气味比证物房里,要浓烈、复杂一万倍。
有百年陈砒霜的金属腥味,有西域牵机草那令人神经麻痹的甜香味,有南洋断肠花的腐败气息,还有各种矿物、毒虫、秘药混合在一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味道。
若是常人在此待久了,恐怕会直接晕厥过去。
“别被这些杂乱的气味迷惑。”
魏明月的声音,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在她脑中响起,“静下心来,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把它们剥开,去寻找,那股我们最熟悉的,带着苦杏仁味的,属于‘三日醉’的味道!”
沈青萝依言照做。
她的鼻子,仿佛化作了最精密的仪器,在这庞杂的气味海洋中,开始进行甄别。
她缓缓地,沿着书架行走。
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猫,她没有用手去触碰任何一卷档案,只是用鼻子,去“阅读”它们。
石宽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他无法理解这种能力,但他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少女,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极致的专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沈青萝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种高强度的嗅觉分辨,对她精神的消耗,是巨大的。
终于,当她走到第三排书架,最角落的位置时,她的脚步,停住了。
就是这里!
那股带着苦杏仁味的气息,虽然被其他更浓烈的毒药气味所掩盖,但却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被她精准地捕捉到了!
它就来自眼前这卷,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牛皮纸卷宗。
卷宗的封条上,用已经褪色了的墨迹,写着四个字,《凝神杂谈》。
好一个《凝神杂谈》,谁能想到,这里面记载的,竟是能让人在睡梦中,永远“凝神”的致命剧毒。
“大人,就是它。”沈青萝睁开眼,声音里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激动。
石宽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卷档案,解开封条。
里面,是一卷用上好帛纸书写的方子,开篇,便详细记载了“三日醉”的配方、炼制方法、药理特性,以及中毒后的症状。
上面描述的症状,与南疆使臣的死状,一模一样!
“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石宽激动地说道,“有了这个,就等于有了铁证,证明使臣确是中毒而亡!”
沈青萝也松了口气,然而,就在她准备放松下来的时候,她的鼻子,却又一次,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不对。
还有别的味道。
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新鲜的,不该存在的味道。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根刚刚被解开的,用来捆绑卷宗的细麻绳上。
她俯下身,将那根麻绳,凑到鼻尖。
然后,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了?”魏明月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这上面有味道。”沈青萝在心里,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道,“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除了麻绳本身的草木味,和档案的陈旧味,还沾染上了一种很新鲜的,属于男性的熏香,是用龙脑、檀香和琥珀调和的,名叫‘静安香’,这种香,京中许多官员都在用,不算奇特。”
“但是……”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但是,在这股‘静安香’的下面,我还闻到了极淡的,一种阴暗腐朽的,就像那晚,小林子公公身上的那种味道!”
魏明月的心,也沉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
“对。”沈青萝的眼中,充满了震惊,“这卷档案,在不久之前,刚刚被人打开过,而打开它的人,身上,带着与华贵妃宫中之人,同样的气息!”
一个可怕的结论,浮现在她们眼前。
有内鬼!
在戒备森严,需要三把钥匙才能打开的太医院禁方库里,出了一个,与华贵妃一党,暗中勾结的内鬼!
是这个内鬼,提前查阅了“三日醉”的配方,将它泄露了出去,才有了后面南疆使臣被毒杀的惊天大案!
“是谁?”魏明月的声音冰冷如刀,“太医院里,有资格接触到这里的人,不超过五个,张道全那个老狐狸,不像,那么会是谁?”
沈青萝的脑海里,闪过了今天下午,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跟在张院判身后,眼神里带着不甘和嫉妒的年轻药师,柳生。
她想起,当时与他擦肩而过时,似乎就闻到过这股“静安香”的味道。
她找到了证明使臣被谋杀的铁证。
却也同时,找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隐藏在自己人内部的,背叛的证据。
禁方库内,死一般的寂静。
石宽怔怔地看着沈青萝,看着她那张因震惊而失色的脸,他知道,她一定又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他压低了声音,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沈青萝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脑海里,正掀起一场风暴。
“内鬼……好一个内鬼!”魏明月的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哀家就说,此事处处透着诡异,若非有内应,谁能从这成千上万的卷宗里,找到‘三日醉’这种早已被列为‘绝禁’的方子,又是谁,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太后娘娘,”沈青萝在心里急切地问,“您怀疑是那个柳生?”
“除了他,还能有谁?”魏明月冷哼一声,“张道全那只老狐狸,忠诚尚在,但早已没了锐气,他不敢;剩下的几个老药工,更是胆小如鼠;唯有这个柳生,有才华,有野心,却又郁郁不得志,这种人,最容易被收买,也最容易被利用。”